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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他那些關於影子戲和模糊輪廓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身上沒有懦弱的成分。他細長身軀上的每根線條都表明他家歷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這次戰爭中的經歷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麼,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給媚蘭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蹟嗎?還有……"

  "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顧地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像影響英雄的頭腦那樣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殺掉,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我現在講的是另一碼事。而且我的這種怯懦,比起初次聽到炮聲便沖上去那樣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

  他的話說得緩慢而又頗為吃力,仿佛說出來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來傷心地看這些話似的。要是別人這樣說,思嘉准會輕蔑地把這些武斷之言當作假意謙虛或者希圖得到讚揚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禮好像真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還流露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色……這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又勢不可當的壓力的緊張心情。寒風吹拂著她又濕又冷的雙腳,她又瑟瑟顫抖起來,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由於他的話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究竟害怕什麼呢?"

  "唔,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用語言說出來會顯得很可笑的東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切身相處,太切身了,不得不與一些瑣碎事打交道了。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在這泥濘中劈木頭,而是我難以接受這件事所說明的意義。我確實不能忍受讓我過去所愛的生活中的美從此喪失。思嘉,在戰前,生活是美好的。那時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也許並非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一點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對於我,生活在『十二橡樹』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適合於那種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它已經全完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戲。我回避所有那些非虛幻模糊的東西,那些過分現實而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歡它來干擾我。我也在回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現實了,而我卻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

  "可是……可是……媚蘭呢?"

  "媚蘭是個最輕柔的夢,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假如戰爭沒有發生,我會悠閒地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幸福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心滿意足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來反對我。我第一次投身于戰爭時……你知道那是布爾溪戰役……我看到我的童年夥伴們被擊得粉碎,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開槍殺人和眼看他們撲倒噴血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恐怖感覺。可這些還不是戰爭中經歷的最壞情景,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必須同他們相處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回避不去與人們打交道,因此只交了很少的幾位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自己的世界,其中住著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實的人是什麼樣的,不過它卻沒有教我怎樣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遠也學不會了。現在我知道,為了贍養我的妻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們中間開闢自己的一條生路。至於你,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順從你的意志。可是我還能怎樣去適應生活呢?告訴你,我非常害怕這一點。"

  當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用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獨自繼續訴說時,思嘉間接抓住一些話,竭力想瞭解它們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話像野鳥般從她手中噗地飛起了。看來是有某種東西在背後驅趕它,用一條殘忍的鞭子驅趕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個人的那出影子戲已經完了。也許就是布爾溪戰役爆發後五分鐘。當看到我殺死的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明白事情已經結束,我再也不能當旁觀者了。不,我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個演員,在徒勞地擺姿勢,我那小小的內心世界已經消失,被人們侵佔去了,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根本不同。他們用污穢的腳到處蹂躪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況壞到難以容忍時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監獄裡時曾經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舊的夢想中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而當前我們大家面臨的是比戰爭還要壞,比監獄還要壞……對我來說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於害怕而在受懲罰呢。"

  "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掙扎,"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挨餓,那麼……那麼……啊,艾希禮我們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我知道我們會的!"

  他那雙灰色的晶瑩的大眼睛轉過來注視著她的臉,眼光中流露著欽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會兒,目光又突然顯得茫然了。這時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並不是在考慮什麼挨餓的問題。他們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語言在交談的兩個人。然而她是那麼深深地愛他。以致每逢他像現在這樣退縮時,便仿佛覺得和煦的太陽在迅速西沉,把她拋棄在黃昏時分的冷露裡。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讓他明白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讀到過或夢見過的什麼東西。只要她能夠領略到那種與他合而為一的感覺就好了,這種感覺自從很久以前他從歐洲回來。站在塔拉的臺階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著啊!

  "挨餓是很不好受的,"他說。"我清楚,因為我挨過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是,我們已經喪失的那種舊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時,還得面對生活。"

  思嘉絕望地思索著,覺得也許媚蘭會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媚蘭和他經常談這樣的蠢話,什麼詩呀,書本呀,夢呀,月色呀,流星塵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餓著,不害怕寒風刺骨,也不害怕從塔拉被趕出來。而他現在正面對著嗦嗦發抖的恐懼,這是她所從未經歷過也無法想像的。因為,她堅信,在這個劫後至殘的世界上,除了饑餓和寒冷,以及喪失家園,還有什麼比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過,只要她注意傾聽,她是會知道怎樣去回答艾希禮的。

  "啊!"她聲音裡含著失望之情,仿佛一個孩子打開裝潢漂亮的盒子後發現裡面空無一物似的。聽到這樣的聲調,他只好慘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諒我講了這樣的話,思嘉,我沒有辦法使你理解,因為你不明白恐懼的含義。你有一顆獅子般的心,同時又缺少想像力,對於這兩種品性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遠也不會害怕面對現實,你永遠也不需要像我這樣逃避現實。"

  "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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