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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三百美元。"

  一瞬間她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三百美元呀!這聽起來就像三百萬美元一樣。

  "怎麼,"她慌亂地嚷嚷著,"怎麼……怎麼,那我們無論如何得籌集三百美元了。"

  "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兩個都要,很不容易啊。"

  "啊,不過威爾!他們是不能出賣塔拉的。你看……"

  他那溫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這遠遠超過了她原先的估計。

  "唔,他們不能?我看,他們不但能而且會很樂意出賣的!思嘉小姐,國家已經完全淪為地獄了,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那些提包党和流氓都有投票權,而我們民主黨人大多數沒有。這個州的任何民主黨人,只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稅收冊上有兩千美元以上的稅額,就不能投票選舉。這個規定把你父親和塔爾頓先生以及麥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爺們都排除在外了。還有凡在戰時擔任過聯盟軍上校以上軍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賭這個州有比南部聯盟任何一個別的州更多的上校。同時,凡是在聯盟政府下面擔任過公職的人也不能投票,這樣一來,從公證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區是到處有這種人的。事實上,北方佬製造那個大赦誓言的辦法就是讓每個在戰前稍有身分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聰明能幹的人不能,上流社會的人不能,有錢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只要我履行他們那該死的宣誓。一八六五年我一個錢也沒有,更不是上校或別的什麼體面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麼倒黴也不去!如果北方佬行為很正當,我也許早已經立誓忠於他們了。可如今已經不行。我可以被迫回到聯邦,但決不會被改造成一個聯邦分子。我寧願永遠喪失選舉權,也決不去宣那個誓。然而像希爾頓那樣的流氓,他卻有選舉權;像喬納斯。威爾克森,像斯萊特裡那樣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麥金托什家那樣的廢物,他們卻有選舉權。且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們要欺負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額外稅款,也是辦得到的。就像一個黑人殺了白人而不會判刑。或者……"他沒有說下去,覺得難以開口,因為他們兩人都清楚記得,在洛夫喬伊附近那個偏僻的農場裡一個孤單的白人婦女曾遭遇到什麼……"那些黑人能夠做出任何不利於我們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們都用槍桿子給他們撐腰,可我們不能參加選舉,對此沒有絲毫辦法。"

  "選舉,"思嘉嚷道:"選舉!投票選舉對於眼前的事到底有3什麼相干呀,威爾?我們談的是稅金……威爾,誰都知道塔拉是一個多麼好的農場。如果逼不得已,我們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筆錢,夠付稅金就行了。"

  "思嘉小姐,你為人一點也不傻,可有時說起話來卻有點傻乎乎的。請問,誰還有錢來押貸這個農場呢?除了那些想要從你手里弄到塔拉的提包黨,還會有誰呀?你看,每個人都有了土地。每個人的土地都是貧瘠的。你的土地怎麼能押出去。"

  "我還有從那個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鑽石耳墜呢,我們可以把它賣掉。"

  "思嘉小姐,這附近誰還有錢買耳墜呢!人們連買醃肉的錢也沒有,別說什麼首飾了。如果你有了十個金元,那麼我敢打賭,這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存款了。"

  這時他們又沉默下來,思嘉感到她的頭好像在撞一堵堅固的石壁,過去一年已有那麼多石壁來讓她撞啊。

  "我們怎麼辦呢,思嘉小姐?"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並且覺得沒必要管它了。因為這實在是意外碰到的一堵石牆,而她突然感到特別疲乏,連骨頭都酸疼了。她為什麼要那樣拼命工作,拼命掙扎,並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掙扎的結果都好像是失敗在等待著嘲弄她。

  "我不知怎麼辦好,"她說。"但是千萬別讓爸知道了。那會使他煩惱的。"

  "我不會。"

  "你告訴過別人嗎?"

  "沒有,我一聽說就來找你了。"

  是的,她想,無論是誰聽到了什麼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感到煩透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哪裡?說不定他能出些主意。"

  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這使她感到,就像從艾希禮回家的頭一天起那樣,他是什麼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園裡劈柵欄呢。我剛才拴馬時聽見他的斧子聲。不過他賺到的錢決不會比我們所有的更多一些。"

  "要是我想同他談談這件事,我可以談,難道不行嗎?"她突然高聲說,同時踢開那塊裹著雙腳的舊棉絮,站了起來。

  威爾不表示反對,但繼續在爐火前搓著雙手。"最好披上你的圍巾,思嘉小姐。外面怪冷的。"

  可是她沒戴圍巾便出去了,因為圍巾在樓上,而她現在需要見艾希禮,把她遇到的麻煩擺在他面前。這可是非常緊迫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發現他獨自一人在那裡,那該多幸運啊!自從他回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私下單獨同他談過半句話。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經常有媚蘭在他身邊,後者總不時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信他真的在那裡。這副親昵的樣子曾惹起思嘉的滿腔爐火,雖然有幾個月她心想艾希禮興許已經亡故,因此這種情感也逐漸平息。如今她決定獨自去見他。這一次不會有什麼人妨礙她同他單獨談話了。

  她從光禿禿的樹枝下穿過果園,她的雙腳全被潮濕的野草打濕了。她聽見從沼澤地傳來艾希禮劈柵欄時斧子震動的響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燒光的那些籬笆重新修復,是一樁很艱苦而費時的勞動。一切工作都是艱苦費時的,她很不耐煩地這樣想,並為此感到既厭倦又惱火又煩悶透了。假如艾然希禮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媚蘭的,那麼她去找他時,可以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嚷著搡著,將身上的負擔都推給他,叫他盡最大的努力加以解決,那該有多好啊。

  她繞過一叢在寒風中搖擺著光禿禿的樹枝的石榴樹,便看見他倚著斧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他身上穿的是一條破粗布褲子和一件傑拉爾德的襯衫,這件襯衫以前完好的時候只有開庭和參加野宴時才穿的,如今已經鄒巴巴的,穿在新主人身上顯然是太短了。他把上衣掛在樹枝上,因為這種勞動是要流大汗的,她走過來時,他正站著休息。

  眼見艾希身披襤褸,手持利斧,她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憐愛和怨天之情,激動得難以自禁了。她不忍心看見那溫文爾雅。心地純潔而善良的艾希禮竟是一副破衣爛衫,辛苦勞累的模樣。他的手天生不是來勞動的,他的身體天生也只能穿戴綾羅。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賓客們高談闊論,或者彈琴寫詩,而這些音韻優雅的作品又毋需有什麼涵義。

  她能容忍讓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圍裙,姑娘們穿著肮髒的舊布衣裳,讓威爾比大田裡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決不忍心讓艾希禮受這種委屈。他太文雅了,對於她來說是太寶貴了。決不能讓他過這樣的生活,她寧願自己去劈木頭,免得眼見他幹這種活時自己心裡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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