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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韋德尤其經常到媚蘭房裡去。看來韋德有點不對頭,但究竟是什麼毛病,思嘉沒有工夫去細究。她聽了嬤嬤的話,認為這孩子肚子裡有蛔蟲,便給他吃了愛倫常給黑人小孩吃的幹草藥和樹皮。可是這種驅蟲劑卻使韋德越來越蒼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當一個人放在心上了。韋德只不過是又一個累贅,又一張需要喂飽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機過去了,她會跟他玩,給他講故事,教他拼音,可現在她還沒有時間,也沒有這個興致。而且,由於韋德常常在她最疲勞和煩惱的時候顯得礙手礙腳,她還時常聲色俱厲地訓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惱的是,她的嚴厲訓斥竟把他嚇得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樣子實在又天真又可憐。她不明白,這孩子怎麼經常生活在一種大人無法理解的恐怖氣氛中。可以說恐懼每天和韋德作伴,這種恐懼震撼著他的心靈,使他在深夜也會驚叫醒來。任何一種突如其來的喧聲或一句咒駡的話都會使他嚇得發抖。因為在他心目中,喧聲和惡言惡語是跟北方佬連在一起的,他對北方佬當然比對普裡茜用來嚇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圍城的炮聲打響以前,他一直過的是愉快平穩而寧靜的生活。他經常聽到的都是些寵愛親切的話,儘管他母親沒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裡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那天夜裡和第二天白天,他頭一次挨了母親的耳光,聽到了母親對他的高聲叫駡。桃樹街上那幢可愛的磚房裡的生活,他所經歷過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這一損失是他永遠也無法從中恢復過來的。從亞特蘭大逃走以後的經過他什麼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後面,他們會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塊。他至今仍然在害怕這個。每當思嘉大聲責備他時,他便模糊地記起她第一次罵他時那種恐怖感,很快便嚇得一聲不響了。這樣,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種粗暴的聲音永遠聯繫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親。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開始回避她。有時她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閒,想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可結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惱。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面更叫人難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韋德把媚蘭的床邊當避難所,在那裡悄悄地玩著媚蘭教給他的遊戲,或聽她講故事。他敬重"姑姑",因為她聲音溫柔,笑容滿面,從來不說:"別鬧,韋德!看你叫我頭疼死了,"或者"別煩人了,韋德!看在上帝面上!"

  思嘉既沒功夫也沒思想來愛撫他,但是看到媚蘭這樣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發現他在媚蘭床上立蜻蜓,並且倒下來壓到了媚蘭身上,她便抽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沒有別的好玩,偏要這樣跟生病的姑姑搗亂?好,快到後院玩去,別再到這裡來了。"

  可是媚蘭伸出瘦弱的胳臂,把號啕的孩子拉了過來。

  "好了,好了,韋德。你並不想跟我搗亂,是嗎?思嘉,他沒有煩我呢。就讓他留在我身邊吧。讓我來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頭已經夠忙的了,哪能顧上他呀。"

  "別傻了,媚蘭,"思嘉乾脆說。"看來你不會很快好的。要再讓韋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說,韋德,我要是再看見你在姑姑床上胡鬧,就狠狠揍你。現在別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該學做個大孩子了。"

  韋德抽泣著飛跑到樓下去躲起來。媚蘭咬著嘴唇,眼裡閃著淚花,嬤嬤站在穿堂裡也看見了這情景,氣得橫眉瞪眼,直喘粗氣。但是以後好幾天誰都沒有反駁思嘉一聲,他們都害怕她那張利嘴,都害怕這個正在悄悄成長的新人物呢。

  思嘉現在已處於塔拉的最高統治地位,而且像別人一樣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欺壓人的本能也暴露出來了。這並非因為她本性殘暴,而是因為她心裡害怕,對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別人發現她無能而拒不承認她的權威,所以才採取了粗暴的態度。此外,她也覺得動輒訓人並相信人家對她畏懼是頗為有趣的事。思嘉發現這樣可以使她過分緊張的神經放鬆一些。她並非看不到自己的個性正在改變這一事實。有時她隨意發號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嬤嬤也嘟囔著:"有的人近來擺起架子來啦,"她這才驚覺自己怎麼這樣不客氣了。愛倫曾經苦心灌輸給她的所有那些禮貌與和藹態度,現在全都丟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陣涼風吹過後樹葉都紛紛掉落了一樣。

  愛倫曾一再說:"對待下人,尤其對黑人,既要堅定又要和氣。"可是她一和氣,那些黑人就會整天坐在廚房裡閒聊,談過去的好光景,說那時幹家務活的黑人不作興下大田,等等。

  "要愛護和關心你的兩個妹妹。對那些受苦特別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愛倫說,"遇到人家傷心和處境困難,要給他們安慰和溫暖。"

  可現在她並不怎麼愛護兩個妹妹。她們簡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負擔。至於照顧她們,她不是在給她們洗澡。梳頭。供養她們,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裡路去尋找吃的嗎?她不是在學著給母牛擠奶,即使提心吊膽怕那擺弄著犄角的傢伙會傷害她,也沒有動搖過嗎?說到和氣,這完全是浪費時間。要是她對她們太和氣了,她們就會長期賴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們儘快起來,給她增添雙手幫著幹活呢。

  她們在慢慢康復,但仍然消瘦而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們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覺的那段時間裡世界發生了變化。北方佬來過了,母親死了,家裡的黑人跑了。這三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是她們心目中無法接受的。有時她們相信自己一定還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這些事情根本不曾發生。思嘉竟變得這樣厲害,這無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當她坐在她們床腳邊,設想她們病好以後她要叫她們做的工作時,她們總是注視著她,仿佛她是個妖魔似的。要說她們再也沒有一百個奴隸來幹活了,那她們是無法理解的。她們無法理解,一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幹起這勞力活來了。

  "不過,姐姐,"卡琳說,她那張幼稚得可愛的臉上充滿了惶惑的神色,"我不會劈柴火呀!那會把我的手給毀了呢!"

  "你瞧我的,"思嘉面帶嚇人的微笑回答,同時伸出一雙滿是血泡和繭子的手給卡琳看。

  "我看你這樣跟小妹和我說話,實在太嚇人了!"蘇倫驚叫道,"我想你是在騙人,是在嚇唬我們吧。要是母親還在,她才不讓你對我們這樣說呢!劈柴火,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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