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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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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好。" "啊!"他的眼睛盯著她,但是通過她,而且像艾希禮那樣越過她,那雙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著另一個世界。"我要是能看到我的大孫子就好了,再見,親愛的。" 他躍上馬背,讓乃利緩緩地跑起來,他的帽子仍拿在手裡,滿頭銀髮任雨水淋著。思嘉還沒來得及領會他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便回到了梅貝爾和米德太太的身邊。接著,她出於迷信的恐懼心理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並想作一次禱告。他說起過死亡,就像艾希禮那樣,可現在艾希禮……不,誰也不應該談死!談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婦女默默地動身冒雨回醫院去,這時思嘉正在祈禱:"上帝,請不要怪他。他,還有艾希禮,都不要怪啊!" 從多爾頓向肯尼薩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採取的;接著是六月暑天的雨季,謝爾曼未能把南軍從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攆走,於是大家都高興起來,人們又看到了希望,談到約翰斯將軍時也溫和多了。從六月到七月雨水愈來愈多,南部聯盟軍在設防堅固的高地周圍死守苦戰,叫謝爾曼進退兩難。這時亞特蘭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沖昏了頭腦。好啊!好啊!我們把他們抓住了!這種歡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傳,到處是慶祝晚會的跳舞會,每當有人從前線回到城裡過夜,人們都要宴請他們,接著就是舞會,參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她們崇拜他們,搶著同他們跳舞。 亞特蘭大擁擠著遊客。難民。住院傷兵的家屬,以及前線士兵的妻子和母親(她們希望自己的親人受傷時能在身邊護理他們)。此外,還有一群群年輕貌美的姑娘從鄉下湧進城來,因為鄉村只剩下16歲以下和60歲以上的男人了。皮蒂姑媽極力反對,她覺得她們到亞特蘭大來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這種不顧廉恥的作法使她納悶,不知這世界究竟要墮落到什麼地步。思嘉也不贊成。她倒並不擔心那些十六七歲姑娘所發起的競爭,儘管她們那嬌嫩的面容和嫵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記她們身上的衣裳翻改過不止一次。腳上的鞋也修補過了。她自己的衣著比她們的漂亮得多,因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後一艘走私船給她帶來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過,她畢竟19歲了,並且一天天長大,而男人總是要追逐年輕傻妞兒的呀! 她想,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終究敵不過這些漂亮而輕浮的小妖精。可是在這些激動人心的日子裡,她的寡婦身份和母親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使她感到累贅。在白天的醫院工作和晚上的舞會之間,她也很少看見自己的兒子韋德。間或,在相當長的時間,她壓根忘記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熱潮濕的夏夜,亞特蘭大的各個家庭都敞開大門歡迎保衛城市的士兵。從華盛頓大街到桃樹街。所有的大廈巨宅都燈火通明,在執行那些從前線壕溝裡出來的滿身泥土的戰士。悠揚的管弦樂聲。嚓嚓嚓的舞步聲和輕柔的笑聲在夜霧中飄蕩到很遠的地方。人們圍著鋼琴放聲歌唱《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衣衫襤褸的勇士深情地注視著那些躲在羽毛扇後面訕笑的姑娘,好像懇求她們不要再等待,免得後悔莫及。其實那些姑娘只要辦得到便誰也不會等待。當全城一片歡騰時,她們爭先恐後湧入結婚的浪潮。在約翰斯頓將軍把敵人堵截在肯尼薩山的那一個月內,便有無數對青年男女結成了眷屬,這時做新娘的從朋友們那裡匆匆借來華麗的服飾,把自己打扮得嬌滴滴地出來了,新郎也全副武裝,軍刀磕碰著補好了的褲腿,威武得很。有那麼多的興奮場面,那麼多的晚會,那麼多令人激動。令人歡呼的情景!約翰斯頓將軍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薩山周圍的防線是堅不可摧的。經過25天的激戰之後,連謝爾曼將軍也承認這一點了,因為他遭到了慘痛的損失。他停止正面進攻,又一次採取包抄戰術,來一個大迂回,企圖插入南部聯盟軍和亞特蘭大之間。他的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約翰斯頓被迫放棄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來保衛自己的後方。他在這個戰役中喪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著大雨掙扎著疲憊不堪地向查塔霍奇河邊撤退。南部聯盟軍已沒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從田納西往南直這陣地的鐵路卻源源不斷地給謝爾曼運來援兵和給養。因此南軍只好後撤,經過泥濘的田野向亞特蘭大撤退。 喪失了這個原以為牢不可破的陣地,亞特蘭大又是一片驚慌。本來人人都相互保證過這種事決不會發生。並且度守了接連25天喜慶般的狂歡日子,可是如今這種事終於發生了!當然嘍,將軍會把北方佬阻擋在河對岸的。儘管上帝知道那條河就在眼前,離城只有七英里呢! 沒想到謝爾曼從北邊渡河向他們包抄過來,於是疲勞的聯盟軍部隊也被迫急忙趟著渾濁的河水,擋住敵軍不讓它逼近亞特蘭大。他們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樹溝岸邊掘了淺淺的散兵壕,據以自守,可這時亞特蘭大已經陷入驚恐萬狀之中了。 每次後退都使敵軍逼近亞特蘭大一步,打一陣,退一程!打一陣,退一程!桃樹溝離城不過五英里!將軍心裡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呢? "給我們一個願意死守陣地進行戰鬥的人吧!"這呼聲甚至深入到裡士滿去了。裡士滿方面知道,如果亞特蘭大陷落,整個戰爭也就完了,因此當部隊渡過查塔霍奇河以後,便把約翰斯頓將軍從總指揮崗位上撤下來,讓他的一個兵團司令胡德取代了他。這才使亞特蘭大的感到可以鬆口氣了。胡德不會後退。他可不像那個滿臉胳腮胡。目光閃閃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頭犬"的美名。他會把北方佬從桃樹溝趕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們回到查塔霍奇河對岸,然後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返回多爾頓為止。可這時部隊在大聲喊叫:"把老約還給我們!"因為從多爾頓開始,他們跟約翰斯頓一起走過了漫長的苦難歷程,他們懂得其中的艱難險阻,而外人卻是無法理解的。 謝爾曼也沒有給胡德以準備停當來進行反攻的機會,就在聯盟軍撤換指揮的第二天,他的部隊立即攻打了並佔領距亞特蘭大六英里的小鎮迪凱特,截斷了那裡的鐵路,這條鐵路是亞特蘭大與奧古斯塔。查爾斯頓。威爾明頓和弗吉尼亞聯絡的交通線,所以謝爾曼的這步棋是給了聯盟軍的一個致命性打擊。亞特蘭大人高喊要立即行動起來!行動的時刻到了! 於是,在一個酷熱的七月下午,亞特蘭大人的願望實現了。胡德將軍不僅僅死守奮戰而已。他在桃樹溝對北方佬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命令自己的部隊從戰壕裡沖出,向人數超過自己兩倍北軍撲去。 人人膽戰心驚地祈禱胡德的突擊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諦聽著隆隆的大炮聲和劈劈啪啪的步槍聲,它們儘管距市中心還有五英里,但已經響亮得幾乎像在鄰街一樣了。人們在聽到排炮轟擊聲的同時,還能看見煙霧像一團團低垂的白雲似地在樹林上空騰起,不過好幾個小時裡大家並不瞭解戰鬥進行實際情況。 直到傍晚才傳來第一個消息,但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確,而且令人害怕,因為它是由最初幾小時內受傷的士兵帶回來的,這些傷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地陸續流散回來,輕傷的攙扶著重傷的,一瘸一拐地走著,很快他們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絕的人流痛苦地湧進城來,向各個醫院湧去,他們的面孔被硝煙。塵土和汗漬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們的創傷沒有包紮,鮮血開始凝結,蒼蠅已在周圍成群飛舞。 皮蒂姑媽家是最先接納傷兵的幾戶人家之一,這些傷兵是從城北來的,他們一個又一個蹣跚著來到大門口,隨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聲呼喚起來: "水!" 皮蒂姑媽和她的一家,在那整個炎熱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陽底下忙著提來一桶桶的水,弄來一卷卷的繃帶,分送一勺勺喝的,包紮一個個創口,直到繃帶全部用完,連撕碎的床單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媽已完全忘記自己一見鮮血便要暈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腳在那雙更小的鞋裡腫脹起來再也站不住了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蘭也忘記自己一樣,後來,她終於暈倒了,可是除了廚房裡那張桌子,沒有地方可以讓她躺下,因為全家所有的床鋪。椅子和沙發都被傷兵占了。 在忙亂中大家把小韋德忘了,他一個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欄杆後邊,像只關在籠裡受驚的野兔,伸出腦袋窺看著草地,兩隻恐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嘴裡呤著大拇指,正在打嗝兒,思嘉一看見便大聲喝道:"到後面院子裡玩去!韋德·漢普頓,"可是他被眼前這片混亂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時還不敢到後院去。 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人,他們已渾身疲乏得不能再走,傷勢重得無法挪動了,彼得大叔只好把這些人一個個搬上馬車,送到醫院裡去,這樣一趟一又一趟地趕車,弄得那匹老馬也大汗淋漓,於是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才把她們的馬車送了來,幫著一起運送,馬車由於滿載傷兵,壓得下邊的彈簧歪歪扭扭,嘎嘎作響。 接著,在盛夏漫長的黃昏裡,連綿不斷的救護車從戰場上一路開來了,同時還有供應部門的運貨車,上面蓋著濺滿污泥的帆布。再後面是農場上的大車。牛車乃至被醫療團徵用的私人馬車。它們從皮蒂姑媽家的門前經過,滿載著受傷和垂死的人在坑坑窪窪的大路上顛簸著行駛,鮮血一路流個不停,滴落在乾燥的塵土裡。那些開車的人一看見婦女們提著水桶拿著勺子在張望就停下來,隨即發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聲: "水啊!" 思嘉捧著傷兵顫拌的頭,讓他們焦裂的嘴唇喝個痛快,接著又把一桶桶的水澆在那些肮髒發燒的軀體上,也流入裂開的傷口中,讓他們享受到暫時的舒適。她還踮起腳尖把水勺送給車上的車夫,一面膽戰心驚地詢問他們:"有什麼消息?什麼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還不怎麼清楚,一時還說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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