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八六


  她感激阿裡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理由,那兩篇污蔑性的文章發表後,阿裡薩給《任義報》去了一封抗議信,提出報紙應對發表的文章負道德責任,對別人的名譽應該尊重。此信未能在該報發表,但他將信抄了一份寄給加勒比海岸歷史最久、態度最嚴肅的報紙摘報》。這家報紙在頭版以顯著位置把它登了出來。信上的筆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說得那麼透沏,那麼尖銳,寫得那麼感人,以致被讀者認為是出自省內最有名的作家之手。那是大洋中一個孤獨的聲音,但傳得很遠,聽起來很深沉。費爾米納無須打聽就知道作者是誰,她看出了阿裡薩的一些觀點,甚至看出他有關道德見解的原話。因此,儘管她心灰意懶,她還是懷著一種重新復蘇的親切感接待了他。就在這段時間,一個星期六下午,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單獨一人在彭塔納斯大街的寢室中,無意中在一個沒上鎖的櫃子裡發現了阿裡薩打字信的副本及費爾米納手寫的信。

  阿裡薩的重新登門,大大振奮了費爾米納的精神,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甚感高興。他的妹妹奧費利亞卻相反,當她得知費爾米納與一個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種奇怪的友誼,立刻乘新奧爾良第一艘運輸水果的輪船返回來。回家的第一周她就看出了阿裡薩在這個家裡的作用,並且發現他跟母親喊喊喳喳一直到深夜,有時還象兩個情人似的發生暫短的爭執。對這一切,她真是怕極了。在烏爾比諾·達薩大夫看來,兩位孤獨老人情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卻認為那是一種秘密同居的放蕩行為。奧費利亞總是這樣,她更象祖母布蘭卡夫人,仿佛是布蘭卡夫人的女兒,而不是她的孫女。她跟她一樣出類拔萃,跟她一樣自負,跟她一樣為偏見所左右。在她看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存在白努無假的友誼是不可思議的,即使年僅五歲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說八十歲的女人了。有一次她和哥哥激烈爭論時說,阿裡薩就差沒有最後到她母親的寡婦床上去安慰她了。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沒有勇氣與她對峙,在她面前,他從沒有過這種勇氣,但是他的妻子插了進來,以平靜的語調解釋說。任何年齡的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奧費利亞聽了這話之後氣得暴跳如雷。

  「我們這種年紀談愛情已屬可笑,」她沖著她喊道,「到他們這種年紀還談愛情,簡直是卑鄙。」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動,堅持要把阿裡薩從家中趕出去。她的話終於傳到了費爾米納的耳朵裡。象平常一樣,費爾米納不願傭人們聽到她們的談話,她把女兒叫到寢室去,讓她把那指責性的話重說一遍。奧費利亞的話依然是那麼嚴厲,她說,她敢肯定,阿裡薩是個浪子,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這個家來是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對家庭名聲的損害要比洛倫索·達薩的種種卑劣行為和烏爾比諾的天真冒險更為嚴重。費爾米納一聲不吭,甚至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地聽她講述。但是,待她講完時,她可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難過的是沒有力氣油價一頓鞭子,你如此大膽放肆,心術不正,實在該這樣收拾你。」她說,「但是,你必須馬上就從這個家裡滾出去。我在面對我母親的屍骨發誓,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沒有什麼力量能說服她。這樣,奧費利亞就只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從那兒她通過有身分的人向母親帶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諒。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連兒子的調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軟。最後,她對一向與之保持某種庸俗同謀關係的兒媳婦吐露出真情:「當年就因為我同這個可憐的男人的關係,人們糟踐了我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幸福,因為我們太年輕了,而現在,人們又想把這幕劇重演,因為我們太老了。」想到自己青春年華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煙蒂點著了另一支煙,終於將折磨她五臟六腑的毒汁清除乾淨了。

  「去它的吧!」她說,「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麼優趣性的話,那就是再也沒有人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沒有什麼辦法。當奧費利亞最後確信她的一切請求都無濟於事的時候,就回到新奧爾良去了。她從母親那兒唯一得到的是跟她道別,在她多次懇求後,費爾米納答應了這件事,但不允許她進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親發了誓的,對她來說,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裡,母親的屍骨是唯一乾淨的東西。

  在最後幾次造訪中,他們常常談到船隻。有一次,阿裡薩向費爾米納發出正式邀請,請她乘船沿河做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車,即可到達共和國首都。他們象同時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樣,把首都仍稱做聖菲,其實這個名字只是上個世紀才用的。費爾米納還保留著丈夫的壞毛病,不想去遊覽那座冰冷陰鬱的城市。有人告訴她,在那座城市裡,女人們除去聽五點鐘的彌撒外,都足不出戶,即使在公共事務場所也不能進冷飲店。而且,街上時時刻刻都擠滿送葬隊伍,從馱騾釘鐵掌的年代起地面上就留下了一個個的小坑,簡直比巴黎還糟糕。相反,河流卻強烈地吸引著她,她想看看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想在夜間被海牛的女人般的哭聲驚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紀,又是個孤身一人的寡婦,去做如此艱難的旅行總有點不大現實。

  後來,當她決心沒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時,阿裡薩又重申了他的邀請,那時她覺得可能性大了些。後來,由於報上文章的事,她痛駡她的父親,怨恨她的丈夫,多年來她把魯克雷希妞一直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時發現了她的虛偽的阿諛奉承,自然更是怒火沖天。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兒發生了爭吵,結果,她自己都覺得在這個家裡成了多餘的人了。一個下午,她一面喝著那各種茶葉泡的飲料,一面看一眼院子裡的泥塘,在那兒,她的不幸之樹再也不會重新發芽了。

  「我想離開這個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遠不再回來。」她說。

  「你乘船去吧。」阿裡薩說。

  費爾米納沉思地瞅了他一眼。

  「好的,你看看辦吧,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說。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她從未認真考慮過這次旅行,如今話已出口,她就當真事對待了。兒子和兒媳聽了高興得什麼似的,表示理解母親的心情。阿裡薩忙不迭地說明,費爾米納在他的船上將作為貴賓接待,給她專門佈置一間寢室,讓她過得跟家裡一樣舒適,服務將是無可挑剔的,船長親自負責她的安全及生活。為了振奮她的精神,他給她送去了路線圖、絢麗的黃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讚頌馬格達萊納河昔日天堂的詩篇。那些詩是有才華的旅客寫的,也許正是由於這些傑出的詩篇,馬格達萊納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心緒好的時候就翻一翻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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