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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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兩天后,收到了費爾米納的一封信,信中懇求他別再給她打電話了。她的理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電話屈指可數,都是通過一位接線員接通,這接線員熟悉所有用戶,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奇聞軼事,而且不管用戶在家與否,在哪兒她都找得到。工作效率太高也有不好的一面,她掌握用戶的全部談話,瞭解他們私生活的秘密,掩飾得最好的戲劇性談話也瞞不過她的耳朵,她有時甚至介入用戶的對話,發表自己的觀點,或安撫他們的情緒,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另一方面,那一年中創辦了一份晚報叫《任義報》,唯一的宗旨是抨擊那些名門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無顧忌。那是報紙主人的報復,因為他的兒子們未被獲准加入社會俱樂部。雖然自己的生活光明磊落,但費爾米納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對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過信件這一不合時代潮流的方式與阿裡薩保持聯繫。他們的信件來往是如此頻繁和緊張,以致阿裡薩忘記了自己的腳和床鋪對自己的懲罰,忘記了一切,專心一意地伏在醫院裡專供病人吃飯用的那種輕便小桌上寫信。 他們之間又以「你」相稱了,又重新象在從前的信中那樣交換對他們生活的看法。但是阿裡薩又一次試圖超速前進:他用大頭針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信裡寄給了她。兩天后信被退了回來,沒有半個字的評論。費爾米納不能不這樣做,她認為那都是小孩子們的事。尤其阿裡薩還堅持要回憶他們在福音小公園中朗誦傷感詩句的那些黃昏、上學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樹下刺繡諸如此類的事情的時候,她就更感到那是孩子們做的事了。她懷著內心的痛苦,將他放到應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個在人所共知的評論中像是偶然的問題:「你為什麼堅持要談不存在的事情呢?」後來她又責怪他那無視自然規律、徒勞無益地不服老的頑固性。據她看,這就是他魯莽行事和過去經常遭到失敗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個如此善於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在她孤苦伶訂的守寡生活中給了她莫大的支持,可當他把這些思考應用於自己的生活中時,卻象一個孩子似的幼稚得作繭自縛起來。於是兩個人倒了個個兒。是她努力給他以新的勇氣使他看到未來。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難以理解的話:讓時光流逝,當會看到時光給我們帶來的東西。但是,他從不會象地那樣是個好學生。被迫臥床不動,越來越明顯地感到光陰在飛速消失,想同她見面的狂熱的願望,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的心情比他所預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慘不幸。他第一次開始理智地想到死的現實。 卡西亞妮每兩天來幫他洗一洗澡,換換睡衣。她給他灌腸,給他拿尿壺,給他在脊背的潰爛處敷山金車花藥,還遵照醫囑給他按摩以免不活動給他帶來別的更嚴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來替換她,那年十二月她將獲得教師稱號,阿裡薩答應由內河航運公司出錢讓她到阿拉巴烏去上高等學校。這部分是為了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尤其是為了不遭到她的責怪,也為了免去應該向她作出的解釋。他永遠想像不到她在寄宿學校的失眠之夜,在沒有他的週末,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所經受的痛苦。因為他從來想不到她多麼愛他!他從學校的一封正式來信中得知,她以名列前茅跌到了最後一名,而且期末考試幾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監護人的責任:為了逃避由於自己的過錯而受到譴責,他未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報告任何情況,也沒有跟姑娘本人提及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話,她會爭辯說她的失敗也有他一份責任。於是,他乾脆一切聽其自然。他沒有意識到,他已開始把種種事情推遲,盼望著死亡來解決他的一切問題。 不僅這兩位前來照料他的女人,而且連阿裡薩本人也對他的巨大變化感到吃驚。十年以前,他在家裡的樓梯後面採取突然的方式襲擊了一個女傭,當時她穿著衣服站立在那兒,他以比菲律賓公雞還靈敏的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她達到了心搖神蕩的境界。他不得不送她一幢帶家具的房子,才使她發誓不露真情,而說使她失節者是一個連吻都未吻過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能手,強迫她與這個未婚夫結了婚。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對這同一個人,幾個月前還使他愛得發顫的兩個女人,「這會兒把他翻來覆去,給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乾,給他全身按摩,他卻沒有任何動情的反應,也沒有舒暢的呼吸。對於他的這種無能,兩個女人各有各的解釋。卡西亞妮認為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則歸結為一種她難以捕捉到跡象的內因。只有他知道真情,而且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稱。無論如何,這是不公正的,她們無微不至地侍奉他卻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細心的照料卻對一切無動於衷。 僅僅三個星期二阿裡薩沒有來訪,費爾米納便發覺自己需要他了。她與經常來信的朋友們相處甚佳,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早已忘卻了丈夫的習慣,她們在一起過得更愉快了。魯克雷希啞因耳疾去巴拿馬治療,一個月後回來時疼痛減輕了許多,可在耳朵上放了個小助聽器,反而使她聽力不如以前了。費爾米納是對她所答非所問、說話亂打岔最有耐心的朋友,使魯克雷希敗十分高興,每天說不定哪會兒就到費爾米納家中來了。但是,費爾米納盼望同阿裡薩一起度過的那些平靜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正如阿裡薩堅持認為的那樣,對過去的記憶拯救不了未來。相反,它更加使費爾米納堅信,二十歲時那種年輕人的狂熱行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愛情。儘管她生性坦率,她還是無意向他表明這一點,無論是通過信件還是當面。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在瞭解了他寫在紙上的對老年的種種思考,並從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後,她認為他信中的纏綿悱惻是多麼虛偽,他那抒情詩般的謊言是如何地貶低了他,他那固執地要把過去失去的東西收回來的想法對於他的事業是多麼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沒有一行字,他自己令人厭惡的年輕時代中沒有一刻鐘曾使她感到一個星期二的下午由於沒有他在身旁而顯得如此漫長,如此孤獨,如此難以忍受。 有一次,她一時心血來潮,把丈夫在某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送給她的落地式電唱收音兩用機搬到了馬廄裡去。這台兩用機他們曾打算送給博物館,因為是本城的第二架。在服喪期間,她曾決心不再用它,因為象她這種門第的寡婦,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是不能聽任何音樂的,即便私下也不行。但是,過了第三個無聊的星期二之後,她又讓人將兩用機搬回了大廳,她不願象從前那樣欣賞裡奧班巴廣播電臺的情意纏綿的歌曲,而是為了以古巴聖地亞哥催人淚下的小說來消磨她無事可幹的空閑時間。她這樣做是對的,自從女兒出生以後,她就開始丟掉丈夫從新婚旅行時就努力在她身上培養的讀書習慣,而隨著眼力的逐漸衰退,這一習慣她也完全丟棄了。她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好幾個月都不知眼鏡放在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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