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六七


  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陽烤灼下的一具具屍體嘴裡冒出的白沫。但是她發現,沒有一具屍體象乘汽球飛行時看到的那樣,腦後有致命槍擊。

  「是的,」長官說,「上帝也在改進自己的方法。」

  從大沼澤地聖潮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裡諾的古老榨糖廠,只有五十公里,可是那列黃色火車卻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車司機跟老乘客們是朋友,這些人時不時地央求他停車,以便去舒展一下軀體,在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走走,男人們則脫光衣服,在清澈見底的冰涼的河水中洗個澡。河水是從山上傾瀉下來的。肚子餓了,他們就到牧場上去擠牛奶喝。到達目的地時,費爾米納已經被沿途慘景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沒有興致去欣賞解放者臨死前掛吊床的那幾棵巨大的羅望子樹,也沒有心情去證實臨終時他的睡床是否象人們跟她說的那樣。後來,她還是勉強去看了一眼。解放者臨終前的睡床實在太窄小了,連七個月的嬰兒也難以容身,更不用說這位榮耀滿身的偉人了。不過,有一個看上去十分瞭解內情的參觀者說,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實上,人們是讓國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費爾米納對離家以來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壓抑,以致在以後的旅途中她再也沒有心思去回憶過去的旅行。她過去對沿途的村鎮是何等懷念啊,可現在她竭力想避開它們。說真的,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應當避開那些村鎮。

  當她避開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抄捷徑走著的時候,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鬥雞場的喊叫聲,聽到了像是打仗又像是遊樂所射出的鉛丸聲。當她迫不得已要穿過某個村鎮時,她就用面紗遮住臉,以便依舊回想著它過去的風貌。

  一天晚上,在擺脫了對往事的許多回憶之後,她來到了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看到表姐在門口等她時,她幾乎昏厥過去,因為那就象在一面真實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身邊有好幾個不服管教的兒女。她的這些兒女,不是與她仍然無望地愛著的那個男人生的,而是與一位富有的退役軍人生的。在萬般無奈之餘,她同他結了婚,而他卻瘋狂地愛著她。可是,在她被摧毀了的身體內部,仍然保留著原來的精神世界。

  費爾米納在農村呆了幾天,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情緒逐漸穩定下來。除了星期日去望彌撒外,她從不出莊園。星期回去望彌撒時,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日女友們的孫兒輩,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們。這些姑娘跟她們的母親年輕時同樣迷人。她們站在牛車上,唱著歌兒,直奔位於山谷深處的傳經佈道的教堂。費爾米納只是這一次經過了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上一次由於她不感興趣沒有去,然而當她看到這個鎮子時,她完全被它迷住了。問題是,過後每當她回憶起這個鎮子時,眼前浮現的不是那誘人的實累而是她到這個小鎮子前的想像。

  烏爾比諾大夫在接到裡約阿查主教的通知後,決定親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結論是,妻子之所以遲遲不回家,並非由於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個藉口下臺階。於是,他給伊爾德布蘭達寫了封信,後者回信告訴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幾乎想到茶飯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沒有通知費爾米納就趕到她表姐的莊園去。上午十一點,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做茄子餡餅,忽然聽到短工們的喊聲。馬的嘶鳴聲和對空開槍聲,接著,門廳裡傳來了堅定的腳步聲和男子的說話聲。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她樂不可支,來不及多想,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語道:

  「謝謝,我的上帝,謝謝,你真慈悲!」

  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叫她準備飯菜,但並沒有告訴她到底誰來吃飯。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餡餅,想到自己還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醜,臉上被陽光曬得脫去了一層皮,想到他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她一時六神無主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倉促地在圍裙上擦乾了手,整了整頭髮和衣衫,借助母親生下她時給予她的全部矜持,穩住了那紛亂的心緒去迎接那前來的男子。她邁著母鹿般輕盈的步伐,昂著頭,目光炯炯,仰起好鬥的鼻子,走出了廚房。她為終於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悅,當然也並非象他想像得那樣容易,因為在她決定同他高高興興地回家的同時,也決心平靜地向他討還債務——他這一生給她帶來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大約在費爾米納離家後兩年光景,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事。在特蘭西托看來,那就是對上帝的不恭。阿裡薩對電影的發明並不特別看重,但是卡西亞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亞》隆重的首映式,他還是順從地去了。

  影片是在詩人卡布列萊·德安農希奧寫的腳本基礎上拍攝的。堂·加利萊奧·達紮特的大院子裡總是坐滿了佳賓貴客,有些晚上,他們更多的是欣賞滿天燦爛的星斗,而不是銀幕上無聲的戀人。這天晚上院子裡依舊坐得滿滿的。卡西亞妮激動地注視著故事情節的起伏和發展,然而,阿裡薩卻因為劇情的沉悶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後,有一個女人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說道:

  「我的上帝,這比得場病的時間還長哪!」

  這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在黑暗中她說話的聲音顯得太響,因為當地尚未時興用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只聽到放映機轉動時發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聲。阿裡薩只有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才記起上帝,可是,這次他卻對上帝表示了真誠的感謝。因為,對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對那個自從那個下午在一個鋪滿枯葉的小道上的幽靜的公園裡她發出的聲音,他記憶猶新:「您走吧,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這句話一直留在他的心間,這聲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會即刻辨認出來。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著,坐在他後面的座位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氣,他帶著深厚的愛拼命吸著在她健康的肌體內經過淨化呼出的空氣。他覺得她並不象他在最近幾個月裡無限惆悵地想像的那樣,已被死亡的蛀蟲所毀壞。他想著她的絢麗的青春時代,想著她穿著智慧女神式的長衫、腹部微隆起懷著第一個兒子的時代。儘管他沒有回過頭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觸及著他的靈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電影中的對對情侶時該作何感想:她是否認為那一雙雙情侶應該愛,而且他們的愛應該比現實生活中的愛更少經歷一些痛苦。電影快放映完時,他忽然無比興奮地意識到,他從未同他的心上人離得那麼近,也從未跟她在一起呆過那麼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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