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六二


  多年前他曾在教區咖啡館熱鬧異常的象棋賽中見過他,由於說話過多,他的嗓音日漸沙啞,而且隨著沉入令人不悅的老年的流沙之中,他日益發胖,皮膚變得皺皺巴巴,活象老松樹皮。從上世紀那次不愉快的茵芹酒早餐起,他們再也沒說過話。

  阿裡薩斷定,洛倫索·達薩對他仍舊懷恨在心,儘管他已經給女兒找到了一個有錢的丈夫,從而也使自己活了下來。阿裡薩執著地要得到關於費爾米納健康狀況的確定無誤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區咖啡館去,想找到她的父親。咖啡館裡正在舉行歷史性的比賽: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對局。就這樣,他才聽到了洛倫索·達薩故去的消息的。儘管他仍然沒有得到有關費爾米納的消息,由於幸災樂禍,他還是由衷的高興。最後,他把費爾米納得了不治之症的說法當直接受下來,並用一句人所共知的諺語來安慰自己:

  女人得病,精神永生。

  在他完全洩氣的日子裡,他只好這麼想:如果費爾米納真的死了,無論如何消息總會傳到他耳朵裡來的。

  他永遠不可能得到費爾米納的死訊,因為她還活著,而且是健康地活著,就在她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裡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達成協議後悄然離去的。他們結婚二十五年,夫妻關係一直是很穩定的,可在這次不和時,兩個人都象未成年孩子似的亂了方寸,糾纏不休。真是想不到,他們年紀已經大了,日子過得很平靜,不僅孩子已經出世,而且都在長大成人,很有教養,前程似錦,他們都滿以為在夫妻關係上不會再隱藏著什麼危機,可以和和睦睦地進入晚年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危機卻突然發生了。那件事對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們不願照加勒比地區傳統的方式,用吵吵嚷嚷的哭鬧和請人調解,而想採用歐洲國家的聰明辦法。可是,由於他們的想法不切實際,爭來爭去,末了,既不是什麼歐洲的辦法,也不同于美洲的辦法。費爾米納決定出走,她不明白是什麼理由,也不明白是什麼目的,只是純粹想賭氣。烏爾比諾醫生說服不了她,因為他受著良心的譴責。

  費爾米納確實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隱秘,面戴守孝的黑紗,但登上的不是古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而是開往沼澤地聖·胡安市的普通船。聖·胡安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裡度過了青年時代。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還鄉之情越來越濃。她不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習慣,除了一位十五歲的由她家的女僕照料長大的養女之外,沒有帶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預先通知了各船船長及各個港口當局。當她作出那一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說,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調整三個月,但內心已決定長期留在那兒。烏爾比諾大夫十分瞭解她倔強的脾氣,他感到萬分難過,但還是低聲F氣地答應下來,將它視為上帝對自己沉重罪過的懲罰、可是,當輪船的燈光還沒有在他們眼前消失時,他們已在感到懊悔了。

  他們雖然保持著形式上的通信,談談兒女們的情況及家中的其他事情,但是幾乎兩年過去了,誰也沒有找到一條回頭之路,每一條解決矛盾的道路都被他們的自尊心堵死了。孩子們第二年學校放假時到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去,費爾米納盡力表現自己對新的生活很能適應,至少烏爾比諾醫生從孩子們的信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那些日子裡,裡約阿查的主教正騎著他那頭著名的披金繡邊馬農的白騾子在那一帶熱情地巡行。來自遠方的朝聖者、手風琴手、食品小販和賣護身符的人紛紛跟在主教後面。有三天的時間,莊園裡雲集著殘疾人和各種患不治之症的人。這些人實際上並不是來聽主教博學的講道和請求赦罪的,而是來向騾子乞求賜福的,據說這匹騾子能背著主人做出種種奇跡。主教過去是個普普通通的牧師,當年就是烏爾比諾家的熟人。一天中午,他從講道的地方逃到伊爾德布蘭達莊園來吃午飯。午飯中間,他們只談了些塵世的事。吃過午飯,他把費爾米納叫到一邊,想聽聽她的懺悔。但是她既客氣又堅定地拒絕了。理由很明確,她沒有什麼好反悔的。儘管那不是她的目的,但她起碼也意識到了,她的這一回答將會傳到應該傳到的地方去。

  烏爾比諾大夫多少有點恬不知恥地說,那兩年的痛苦生活,不是他的過錯,而是由於妻子的一種壞習慣,她喜歡聞家人和自己脫下的衣服,以便憑氣味決定該不該送去洗,儘管粗看上去還很乾淨。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這一行為之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動作會招人非議。丈夫還察覺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關在盥洗室裡吸煙,他對這一點倒並不在意,因為她這樣出身的女人,常常三三兩兩地關起門來談男人,吸煙,喝廉價燒酒,甚至喝得象泥瓦匠那樣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但是對她碰到什麼衣服就嗅的習慣,他不僅認為不合適,而且認為有害健康。她把丈夫的意見當做玩笑。對丈夫的意見,當她不屑爭論時,她都是這麼對待的。她說,上帝把勤快的黃鵬鳥的鼻子安到她臉上,不單是為了擺設。一天早上,她上街買東西時,傭人們在家中嚷叫起來,鬧得四鄰不安,因為她三歲的兒子失蹤了,他們找遍了旮旮旯旯,哪裡也找不到。她回家時,全家都在惶惶不安。她象鷹犬似的轉了兩三圈,在誰也想不到的一個衣櫃裡找到了他。丈夫驚得目瞪口呆,問她怎麼會到那兒去找,她回答說:

  「衣櫃裡有股屎味。」

  事實上,她不僅能用嗅覺來判斷衣服該不該洗,孩子到哪兒去了,而且還用嗅覺來判斷她一切生活領域中特別是社會生活領域中的方向。婚後,尤其在婚後初期,烏爾比諾一直在觀察她這一點,當時她處在一種業已存在了三百年但使她極端厭惡的環境中,她對一切都是門外漢,然而她在劍鎖縱橫的珊瑚叢中卻能遊刃有餘,不同任何人發生衝突,這表明她深請世情,有一種超然的本能。這種令人可怕的本領可能出自宿慧,也可能出自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其來源如何,有時它也會帶來禍患。一個倒黴的星期天,在去做彌撒前,費爾米鋼又純粹出於習慣,嗅了嗅丈夫頭一天下午穿過的衣服,她立刻惶惶不安起來,覺得同床共枕的丈夫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先嗅外套和坎肩,一邊嗅一邊從扣眼上摘下短鏈懷錶,從兜裡取出自動鉛筆、錢包和為數不多的零錢。她把這些東西逐一放在梳粧檯上,然後嗅了沒卷邊的襯衣。嗅襯衣時,她取下了領帶夾、袖口上的黃色的晶扣和假領上的金扣,接著她又嗅了褲子,同時取出了帶著十一把鑰匙的鑰匙圈、帶珍珠母外殼的折刀。最後,她嗅了內褲、襪子和繡著字的手絹。毫無疑問,每件衣物上都帶有一種他們那麼多年共同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氣味,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人造香水味,而是人體本身的味道。當時她什麼也沒有說。此後,她不是每天都能嗅到這種味道的。她所以嗅丈夫的衣服,已不是出於想知道衣服是不是已經髒得該送出去洗了,而是出於一種無法忍耐的五內俱裂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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