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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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烏森西姬年近半百,長得也不年輕,她的情欲卻不減當年。根據輪船的航程,阿裡薩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而且總是不事先通知,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想去的時候就去,沒有一次她不是在等著他。 在他們相識兩年之後的一個禮拜日,他到她家去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脫他的衣服,而是摘下他的眼鏡,吻他。阿裡薩知道,她開始愛上他了。自從第一天起,他在那座房子裡就過得很舒坦,他喜歡那座房子,把它視為己有,但每次他沒有在那裡呆過兩小時以上,也從來沒有在那裡睡過覺,只吃過一回飯,那是她向他發出了正式邀請。實際上,他只是為她而去的,總是帶著唯一的禮物——一朵孤零零的玫瑰,到下一次不可預見的機會為止,他連面都不露一下。在她摘下他的眼鏡吻他的那個禮拜日,兩人在船長那張巨大的床上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午睡醒來,阿裡薩還記得聽到過白鸚鵡的叫聲,那刺耳的破鑼似的叫聲,和它的美麗的外表格格不入。在炎熱的下午四時,萬籟俱靜,透過臥室的窗戶,可以看得見古城的側面,下午的太陽,照射著它的脊背,照射著它的建築物的金色尖頂,照射著金光燦燦的直通牙買加的大海。阿烏林西娜伸出大膽的手,阿裡薩把她的手推開了。他說:「現在不行!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好象有人在瞧著我們。」她又以其幸福的笑聲使白鸚鵡尖叫起來。她說:「這種藉口,就是宙斯的老婆也不會相信。」當然,她也是不會相信的,但她同意了他的意見,兩人又默默地親熱了好大一會兒。五點,太陽仍然老高,她從床上跳起來,一絲不掛,頭上紮著那根綢帶,到廚房裡去找點什麼喝的,剛到臥室外面還沒邁出一步就驚慌地叫了起來。 簡直無法相信。家裡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些吊燈了。其餘的,包括簽著姓名的家具、印度地毯、雕塑和哥白林掛毯,難以計數的寶石和貴重金屬做的小玩意兒,一切使她家成為全市最漂亮、最富麗堂皇的家庭之一的擺設,一切的一切,直至那只神一般的白鸚鵡,都不翼而飛了。沒有打擾他們,從臨海陽臺上運走了他們的東西。剩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幾間房子和四個打開了的窗戶,還有就是在緊貼裡面的牆壁上用粗刷子寫的一句話:因為墮落,這種事兒就會落到你的頭上。拉羅薩船長一直沒法理解,阿烏森西娜幹嗎不去報案,也沒想法同收購贓物的商人聯繫,並且還不准別人提這件倒黴事兒。 阿裡薩繼續到被洗劫一空的那座房子裡去看她,家具只剩下強盜們忘在廚房裡的三把皮椅子和他們當時所在的那間臥室裡的東西。不過,他不象過去那樣經常去看她了,這並非出於她所猜測的原因,家裡遭到了洗劫,而是因為本世紀初出現了騾車這個新鮮玩意兒。騾車是他別出心裁地獵取孤鳥的極樂世界。他每天乘坐四次,兩次到辦公室,兩次回家,有時候是真的在車裡看文件或書報,大部分時間則是以看東西做幌子,去為以後的幽會建立初步聯繫。後來,叔叔萊昂十二撥給他一輛兩匹踉總統拉斐爾·努涅斯的騾子一樣的披著金色馬衣的栗色騾子拉的車,他時常懷念他乘坐騾拉驛車、手到揭來他于花花公子風流勾當的那個時代。他的想法不無道理:份情的最大敵人,莫過於等在門口的那輛車子。他幾乎一直把騾子藏在家裡,步行去獵取女人,免得在地上留下車轍。正因為如此,他十分懷念那些駕著老氣橫秋的。掉了毛的騾子的驛車。在驛車裡,他只要斜著眼睛瞟那麼一下,就知道在哪裡能夠找到愛情。然而,在無數個令人心醉的回憶裡,他難以忘卻一個無依無靠的鳥兒,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同她在一起只度過了一個痛快的半夜,但只那麼一幕,就足以使他後半輩子對狂歡節的無辜混亂頭疼了。 她在狂歡的人群中的勇敢的舉動,引起了坐在驛車裡的他的注意。她看來不出二十歲,如果不是裝扮成殘疾人的樣子,看不出她對狂歡有多大勁頭。她的頭髮顏色很淡,長長的,平平的,自然地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普普通通的長衫。對街上震耳欲聾的音樂,一把把撒向空中的大米粉,驛車走過時向坐車的人撒的紅紅綠綠的水——拉車的騾子在那瘋狂的三天裡都用澱粉塗得通身雪白,頭上戴著花冠——她都完全無動於衷。利用那個混亂場面,阿裡薩提出請她吃冰淇淋,他沒想花更大的代價。她看了他一眼,並不感到意外。她說;「我很樂意接受,但是我要警告你,我是個瘋子。」對她的回答,他付之一笑,隨即帶她到冰淇淋店的陽臺上去看彩車隊伍。過後,他穿上一件租來的帶風帽的外衣,兩人到海關廣場接進了跳舞的人群,象初戀的情人似的翩翩起舞。在喧囂的夜晚,她益發心醉神迷,跳得跟個舞蹈家似的。在跳舞的人群裡,她顯得富有創造性而無所顧忌,舞姿優美,令人心蕩神馳。 「你纏著我,還不知道是幹了件什麼蠢事呢。」她在如火如荼地狂歡著的人群裡大聲喊叫著說,「我是個瘋人院裡的瘋子。」 阿裡薩覺得,那天晚上他又回到了遭受失戀痛苦之前的純潔而歡樂的境地。不過他心裡明白,這麼輕易到手的幸福是不可能持續多長時間的,他在這方面教訓多於經驗。於是,在夜晚的高潮開始減退之前——高潮總是在分發過化裝最佳獎後就開始減退——他對姑娘建議說,到燈塔上去看日出吧。她高興地接受了建議,但又說等發完獎品再去。 阿裡薩確信,耽誤這一會兒,真是救了他一條命。一點不錯。當姑娘剛向他示意去燈塔的時候,「聖母」瘋人院的兩個如狼似虎的看守和一個女看守就撲到了她的身上。自從她下午三點鐘逃走之後,他們就到處找她,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而且動員了政府當局的全部力量。她用從花匠手裡奪過來的砍刀砍死了一個守衛,把另外兩個砍成了重傷,因為她想出來參加狂歡節舞會。誰也沒想到她竟會在大街上跳舞,都以為她藏到什麼人家裡去了,他們搜查了成千上萬家,連地下蓄水池都搜過了。 帶她走可不容易。她拿出藏在乳罩裡的整枝剪刀自衛,六個大男人剛把拘束衣給她套上,擁擠在海關廣場上的人群就興高采烈地鼓掌和起哄,以為這血腥的逮捕也是狂歡節裡層出不窮的鬧劇之一。阿裡薩當時心裡象刀絞似的,從禮拜三聖誕節那天開始,他就提著一盒英國巧克力到聖母街轉悠,想把巧克力遞給她。他站在那裡,看著那些從窗戶裡對著他辱駡或哀求的女囚,用巧克力盒子返她們,希望能僥倖看到她也從鐵窗裡面出現。但他始終沒有再見到過她。數日之後,有一天當他從驛車上下來的時候,一個跟父親一起走的小女孩向他要一塊他提著的盒子裡的巧克力。父親訓斥女兒,並向阿裡薩道歉。他把整盒巧克力都給了那個小姑娘,心裡想他這樣做會把他從一切痛苦中拯救出來。隨後,他在小女孩的爸爸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讓他不要介意。 「這是送給一個見鬼去了的情人的。」他對他說。 作為命運的補償,阿裡薩認識卡西亞妮也是在騾拉驛車上,她實際上是他一生中真正愛過的女人,雖然他和她都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們也一直沒有過枕席之歡。他坐下午五點的驛車回家,看到她之前他就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實實在在地看了他一眼,他覺得好象被手指戳了一下似的。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她坐在對面最遠的地方,在其餘乘客中有如鶴立雞群。她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厚顏無恥地盯著他。他只能象在第一次想像時那麼想像她:黑姑娘,年輕而漂亮,但毫無疑問,是個婊子。他把她從生活中抹掉了,他覺得最不值得的就是拿錢買愛情,他從來沒有買過。 阿裡薩在停車廣場下了驛車,那是驛車的終點站。他三步並做兩步地穿過迷宮似的賣貨攤朝前走,母親在等他六點鐘回去。穿出人群之後,他聽見背後響起了一陣女人的鞋後跟落在石頭地面上的歡快的啦啦聲,他回頭看了一眼,以便確認他已經猜到了的情況:是她。她的打扮和畫中女奴一般,穿一條寬荷葉邊裙子,兩手以跳舞的姿勢牽起裙角,邁過街上的水坑,敞口領開得連肩膀都露了出來,脖子上掛著一串花花綠綠的項鍊,頭上裹著一條白頭巾。他在小客棧裡見識過她這樣的人。時常是這樣,到了下午六點,她們肚子裡還只裝著早飯時,她們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肉體當做攔路賊的刀來使,扯著嗓子對在街上碰到的第一個男人調情。要麼做婊子,要麼就餓肚子。為了進行一次最後的驗證,阿裡薩拐了個彎,走進空無一人的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她尾隨著他,越跟越緊。這時,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拄著雨傘站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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