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三二


  一天晚上,就是鋼琴獨奏小夜曲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裡的接待室發現一封用火漆封口寫給女兒的信,火漆上印著胡·烏·卡三個字的花押。他從女兒的閨房走過的時候,把信輕輕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她百思不得其解,信是怎麼到了那裡的,因為她想像不到,她的父親竟會變得和過去判若兩人,居然代追求者傳遞信件。她把信放在床頭櫃上好幾天沒打開。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處理。一天下午,雨聲陣陣,費爾米納夢見烏爾比諾又到家裡來了,要把用來給她檢查過喉嚨的那塊鋁壓舌板送給她。夢裡的壓舌板不是鋁的,是另一種她在別的夢裡曾津津有味地嘗過的一種可口的金屬的,於是她把壓舌板掰成了二大一小兩段,把最小的那段分給了他。

  夢醒之後,她打開了信。信簡短而字跡工整。」烏爾比諾的唯一要求是請她允許他向她父親提出拜訪她的要求。他的樸素和嚴肅,使她為之動心,深切的愛把那些在漫長的日子裡培育出來的恨,一刹那間平息了。她把信放進箱底的一隻舊首飾盒裡,但又想起阿裡薩那些香氣四溢的信也曾放在那兒,突如其來的羞愧使她渾身一震。她把這封信又取了出來,準備換個地方收藏。她又覺得,最正派的做法是若無其事地把信在燈上燒掉,瞅著火漆化成的泡泡變成縷縷藍色煙霧在火苗上翻騰。她歎了口氣:「可憐的人。」墓地,她意識到這是她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一時又想起了阿裡薩,她自己也很吃驚,他被她早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這個可憐的人。

  十月,隨著最後那幾場雨,又來了王封信,第一封信是跟一小盒弗拉維尼教堂紫羅蘭香皂一起送來的。另兩封是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交到她家的大門口的,車夫從車子的窗戶裡就遠遠向普拉西迪啞打了個招呼,首先是不容懷疑,信是給她的,其次是讓誰也沒法說信沒收到。此外,兩封信都是用畫著花押的火漆封著的,字體是龍飛鳳舞的隱體字,費爾米納早已認出這是醫生的手筆。兩封信的內容跟第一封信都大同小異,字裡行間流露著同樣的謙恭,但在道貌岸然的背後,已隱隱現出阿裡薩那些欲言又止的信裡所從來沒有過的急不可耐。費爾米納一收到信就拆開來看,兩封信前後相差一周,在行將把信付之一炬的時刻,她又不假思索地改變了主意。不過,她從來沒想過要答覆。

  十月裡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塞進來的,跟以前的信截然不同。字體歪七扭八,顯然是用左手寫的,但費爾米納在看完那封無恥的匿名信之前還沒發現這一點。寫這封信的人一口咬定說,費爾米鋼用迷魂湯使烏爾比諾醫生著了魔,從這個推測裡,得出了不懷好意的結論。信的末尾威脅說:如果費爾米納不放棄依靠那位全市身價最高的男人出人頭地的企圖,她將會當眾出醜。

  她覺得她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傷害,但她的反應不是要進行報復,而是完全相反,她想找到寫匿名信的人,用千條萬條理由說服他,告訴他,他錯了,因為她確信,不管什麼時候,不管面對什麼威脅利誘,她都不會為烏爾比諾的甜言蜜語所動。在那以後的幾天中,她又收到了幾封沒落款的信,這些信跟前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中沒有一封看來是寫前一封信的同三個人寫的。也許是她中了計,也許是她那暗中有過的初戀的幻影超出了她能想像的範圍。一想到那一切都可能是烏爾比諾的純屬草率魯莽的行為造成的後果,她就感到坐臥不寧。她想,也許他的為人同他俊逸體面的外貌相去甚遠,也許他在看病的時候說的那些話是信口開河,然後又去自作多情地吹噓,就跟他那個階層的許許多多紈持子弟一樣。她想過要給他寫封信,對自己的名譽受到的污蔑進行報復,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那樣做說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試圖通過那些到縫紉室來跟她一起畫畫的女友瞭解情況,但她們唯一聽到的,是關於那支鋼琴獨奏小夜曲的輕描淡寫的議論。她覺得怒不可遏,又無能為力,滿腹委屈。跟最初時的想法相反,她不再想去找到那個不露首尾的敵人,同他爭論,她只想用整枝剪刀把他剪個稀巴爛。她徹夜不眠,分析那些匿名信的細節和含義,幻想從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安慰。那是空勞神思的幻想:費爾米納從本質上說,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她只能防禦明槍,無法抵擋暗箭。

  這個信念,經過黑洋娃娃那場驚嚇之後變得更加慘痛了。黑洋娃娃也是在那些日子裡給她送去的,沒附帶任何信件,但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它的來源:只有烏爾比諾醫生才會給她送這個玩意兒。從商標上看,那是在馬蒂尼卡島買的,洋娃娃的衣服精美絕倫,捲曲的頭髮是用金絲做的,放倒的時候,它的眼睛會閉上。費爾米納覺得好玩極了,放鬆了戒備,白天讓它躺在枕頭上。晚上摟著它睡覺,習以為常。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有一次當她從一個令人筋疲力盡的夢裡醒過來時,發現洋娃娃越來越大了:原來穿的那件華美的衣服已經遮不住它的屁股,腳把鞋子也撐破了。費爾米納曾經聽說過非洲妖術的故事,但都沒有象這樣令人毛骨悚然。另外,她不敢相信,象烏爾比諾這麼個有頭面的人,居然也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對的,洋娃娃不是那個車夫,而是一個偶然上11兜售對蝦的人送來的,他的來歷誰也說不清楚。為了解開這個謎,費爾米納一度想到了阿裡薩,他的憂鬱的氣質曾使她不寒而慄,但後來她才明白,她想錯了。這個謎始終是個謎,直到她結婚很久之後,生兒育女,並終於相信命運的選擇是最幸福的選擇以後,只要一念及此,她還是嚇得渾身發抖。

  烏爾比諾醫生的最後一次努力是敦請拉魯絲媲嫣說項。她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校長,對來自一個從這個學校在美洲建立以來就惠予照顧的家庭的請求,她無法拒絕。她由一個新入教的修女陪同,在上午九點鐘光臨。費爾米納還沒洗完澡,她們不得不返鳥籠裡的鳥兒玩了半個鐘頭。她是個具有男子氣質的德國女人,聲如洪鐘,目光犀利,跟她對孩子的愛憐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世界上費爾米納最痛恨的,莫過於她和一切同她有關的事了,只要一回想起她的偽善,她就覺得象吃了蠍子那麼噁心。從浴室門口一認出她來,費爾米納一下就想起了在學校裡挨過的體罰,每天做彌撒時難熬的瞌睡,令人心涼肉跳的考試,新人教的媛驚的奴顏婢膝,和那因精神空虛而形成的死水一潭的生活。然而,拉魯絲驚塘卻帶著仿佛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向她打招呼。慷驚驚奇地發現,費爾米納長大而且成熟多了,她稱讚說,家裡佈置得井井有條,庭院是色治人,拘椽花紅得跟火似的。她命令新娘偏在那裡等她,別太靠近禿騖,說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珠啄出來,然後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同費爾米納單獨談談。後者請她到客廳去。

  訪問是短暫而不愉快的。拉魯絲偏爆沒有浪費時間去寒暄就對費爾米納說,她可以體面地複學。被開除的原因,不但可以從檔案中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裡一筆勾銷。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學完課程並獲得文學學上的文憑。費爾米納如墜五里霧中,詢問這是從何談起。

  「這是某位有求必應的人的要求,他的唯一希望是讓你幸福。」

  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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