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三〇


  第四天,病人死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顆粒狀的東西,憋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雖然警鐘長鳴,一連幾周之內卻沒有再發現類似的病例。又過了不久,摘業日報》登載了有兩個小孩在本市兩個不同的地方死於霍亂的消息。經核實,其中那個男孩得的是一般痢疾,但另一個,那個女孩,則確實是被霍亂奪去了生命。她的父親和三個兄弟姐妹都被隔離了,進行單獨隔離檢疫,對整個那個區也進行了嚴密的醫務監視。三個小孩中有一個已經染上了霍亂,但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危險過去之後,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園。三個月中,又發現了十一起霍亂病例,第五個月時,情況令人擔憂地加劇了,但一年後,霍亂蔓延的險情已經排除。沒有一個人懷疑,烏爾比諾醫生的嚴格的衛生防範措施創造的奇跡,比他的充分宣傳更有效。從那以後,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期,霍亂不僅成了我們市而且也成了幾乎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和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沒有再度氾濫成災,報警使政府更認真地採納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性建議。醫學院把霍亂和黃熱病定為必修課,人們也明白了給污水溝加蓋和在離垃圾場較遠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場的緊迫性。不過,烏爾比諾醫生並未為歡呼自己的勝利和維護自己的社會使命而分心,因為他自己當時已被征服了,心煩意亂,神魂顛倒,決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來換取費爾米納的閃電般的愛情。

  不錯,那是一次誤診帶來的果實。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認為在一位十八歲的女患者身上發現了霍亂預兆,要求烏爾比諾醫生去為她診斷。擔心霍亂可能闖進了老城的富人區——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亂病例都是發生在貧民區,而且幾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當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況卻沒有那麼使他掃興。那座籠罩在福音廣場的扁桃樹蔭中的房子,從外表看跟殖民地時期的老區的其它房屋同樣衰微破敗,但室內卻是富麗堂皇,美輪美英,仿佛是另一個時期的建築。穿過門房,徑直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塞維利亞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剛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樹繁花滿枝,地面同牆上一樣,貼的是細瓷方磚。看不見溝渠,卻聽得到流水淙淙,飛簷上擺著石竹盆景,斗拱上掛著珍禽鳥籠。最稀罕的是,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鳥籠裡,有三隻兀鷹,它們一扇翅膀,整個院子就頓覺異香撲鼻。突然,幾條用鏈子鎖在家裡某個角落的狗因聞到生人味兒開始吠叫起來,一聲女人的嬌斥,使它們的吠聲嘎然而止。一大群貓從四面八方跳了出來,懾于那個威嚴的聲音,又躲進了花叢中。頓時靜悄悄的,透過鳥兒的撲騰聲和石板底下的偏偏流水聲,隱隱傳來大海低沉的歎息、。

  烏爾比諾醫生確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陣顫慄。他想,在這種環境下,病毒是難以入侵的。他隨著普拉西迪啞走過拱形走廓,走過當年雜亂無章的庭院和阿裡薩第一次覷見費爾米納的芳容的那個縫紉室的窗戶,沿著新修的大理石臺階拾級而上,到了二樓,在女患者的房門外聽候引見。然而,普拉西迪姐出來傳了個口信:

  「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傭的吩咐,下午五點他再度前往,洛倫索·達薩親自替他開了大門,領他進入女兒的閨房。診斷時,他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裡,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制急促的呼吸而終於徒勞。很難分辯當時到底是誰更覺拘謹,醫生羞澀地用手撫摸病人,病人則裹在絲綢睡衣裡謹守閨訓,誰也沒瞧誰的眼睛。他用一種萬是自己的聲音提問,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兩個人都留神著坐在旁邊的老頭子。末了,烏爾比諾讓病人坐起來,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開到腰部以上,未經觸摸的隆起的奶座,鮮嫩的乳頭,猶如一道閃電照亮了陰暗的閨房,她急忙把兩臂抱在胸前遮住。醫生沉著地把她的雙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進行聽診,先聽胸口,然後又聽了脊背。

  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終身伴侶的玉體時沒產生絲毫邪念。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睡衣上繡有花邊,那雙眼睛噴著紅焰,長長的秀髮技散在肩頭,但他憂心如焚的是,霍亂居然闖進老區,視線都模糊了,顧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許多妙處,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呢,表白得更加一乾二淨:那位因霍亂而婦孺皆知的年輕醫生,在她當時看來不過是個自顧自的學究而已。診斷的結論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腸胃感染,在家裡治療三天就可痊癒。證實了女兒沒得霍亂病,洛倫索·達薩如釋重負,把烏爾比諾醫生一直送到車子跟前,付出了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對於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這樣的出診費也無疑是太高了,不過告別的時候,老人還是露出了一副千恩萬謝的表情。醫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緣亂,他非但不掩飾這一點,而且還願意想方設法在不那麼正式的場合下有機會再同醫生見面。

  事情本來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禮拜二,不等邀請,也沒預先通知,烏爾比諾醫生又不適當地在下午三點鐘登門拜訪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檐兒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戶跟前,打個手勢讓費爾米納過來。她當時正在縫紉室裡,和兩個女友一起上油畫課。她把畫板放在椅子上,跟著腳尖兒朝窗戶走過來,免得長及腳踝的翻荷葉邊裙子拖到地上。她頭上戴著發箍,亮晶晶的寶石墜兒垂到臉旁,跟她的眼睛一樣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種冷漠的光彩。醫生心裡忖度:她在家裡作畫,為什麼打扮得跟參加社交活動一樣。他站在窗戶外頭給她號了脈息,觀察她的舌苦,用鋁壓舌板檢查她的咽喉,翻開眼皮檢查,每做一個動作,都露出寬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診斷時那麼拘謹了,但她則更加矜持,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請自來地進行這次檢查,他親口說過如果不去請他,他就不再來了的呀。她想得還更多:她永遠也不願再見到他了。檢查結束後,醫生把壓舌板放回裝滿器械和藥瓶的手提箱,啪的一聲關上蓋子。

  「您就象一朵初開的玫瑰。」他說。

  「謝謝。」

  「再見。」他說,接著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背誦了一段托馬斯的語錄:「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它是來自何處,都是來自聖靈,您喜歡音樂嗎?」

  他發問的時候,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氣異乎尋常,但她臉上沒有笑意。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他對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會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以表示友誼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過在當時,她還以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們隔著窗戶談話時,那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友發出妹妹的竊笑,用畫板掩住了瞼,更使費爾米納沉不住氣。她生氣了,砰地把窗戶用力關上。醫生看著鑲花邊的窗簾,手足無措,他想朝大門口走,卻搞錯了方向,心慌意亂地撞在關著香兀鷹的鳥籠上。香兀鷹發出一聲流裡流氣的怪叫,驚慌地扇著翅膀,醫生的衣服上立刻灑滿了女人的馨香。洛倫索·達薩的爆炸般的聲音,把他針在那兒了。

  「大夫,請等我一下。」

  他在樓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邊扣襯衣的扣子邊下樓梯。他臉色紫漲,午覺惡夢的情景還在他腦子裡翻騰。醫生竭力想掩飾尷尬的神色。

  「俄剛才對您的女兒說,她這會兒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錯。」洛倫索·達薩說。「不過刺兒太多了。」

  他走到烏爾比諾醫生跟前,沒同他握手,卻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戶,粗暴地命令女兒:

  「過來向大夫道歉!」

  醫生想插話阻攔,但洛倫索·達薩不容分辨地又說了一遍:「快過來。」她帶著難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兩位女友一眼,反駁父親說,她無歉可道,因為她關上窗戶是防止太陽曬進屋裡。烏爾比諾醫生想說明,她的理由是對的,但洛倫索·達薩不肯收回成命。於是,氣得臉色蒼白的費爾米納又走到窗戶跟前,右腳向前邁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醫生戲劇般地躬了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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