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二八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親的診所。對那些英國家具,他原封未動。家具笨重而結實,上面的木頭在黎明時的寒風中嘎嘎作響。但那些總督時期的學術機構和浪漫派醫學機構簽發的字據,他把它們通通搬到閣樓上去了,把法國新潮學校的文憑放進了玻璃框。除了一幅醫生正在搶救一名裸體女病人的畫像和一張用哥特式字體印的古希臘醫生的座右銘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圖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歐洲各個學校獲得的許多各式各樣的評語優良的文憑貼了上去,緊靠著他父親那張僅有的文憑。

  他想在慈善醫院推行新章法,但這並不象他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儘管這是發自年輕人的激情。這所陳舊的醫院,頑固地堅持那些早已過時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兒放在盛著水的盆子裡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規定在手術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為他們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無菌操作的基本條件。這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用嘗尿的辦法來確定尿裡是否有糖,象稱呼同窗學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圖肖,在課堂上鄭重警告牛痘有致人於死地的危險,卻又對新發明的坐藥相信到了令人懷疑的程度,這一切都讓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面都同別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癖般的責任心,在一個人們到處都是風趣成撤的國家,他對詼諧反應遲鈍。他那些實際上是他最難能可貴的美德都引起年長同事的妒忌和青年人油腔滑調的嘲笑。

  他最感到擔憂的,是城裡那種可怕的衛生條件。他在各個方面的最高當局之間奔走求助,建議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陰溝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溫床,代之以加蓋的下水道;髒東西也不能象過去和現在那樣瀉進市場旁邊的海灣裡,而應運到遠方某處的垃圾堆裡去。設備齊全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屋有帶糞坑的廁所,但擁擠在湖邊容易窩棚裡的人,卻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糞便被太陽曬乾,化作塵土,隨著十二月涼爽宜人的微風,被大家興沖沖地吸入體內。烏爾比諾醫生曾試圖在古堡裡開辦一個義務訓練班,讓窮人學會修建自備廁所。他曾一無所獲地鬥爭過,禁止在樹林裡倒垃圾——千百年來,那裡已經變成了藏垢納污的淵源——他主張至少每週收集兩次垃圾,拉到沒人的地方去燒掉。

  他明白,飲水是個致命的危險。想修一條水管,簡直成了癡人說夢,因為那些有能力促成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面,藏著多年儲存的雨水。那個時期最值錢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甕,水甕的石頭漏嘴夜以繼日地把水滴入水缸。為一了防止有人就著吸水的鋁瓢喝水,瓢的邊兒是鋸齒形的,就象滑稽戲裡的王冠一樣。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裡的水,顯得又清又涼,還帶有林間山泉的餘味兒。但是。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被這種自欺欺人的淨化所迷惑,他心裡清楚,雖然採取了種種防範措施,水甕底部依然是蛆蟲的草生之地。童年時候,為了消磨百無聊賴的時光,他帶著近乎神秘的驚奇久久注視那些了了,跟當時許許多多人一樣,他確信號了是精靈,是小妖,它們在靜靜的水底的泥沙裡向小姑娘求愛,而且為了愛情,它們會進行瘋狂的報復。小時候,他看見過一位名叫拉薩拉阿L德的女教師的房子被弄得支離破碎,因為她斗膽得罪了精靈。他還看見過滿街的碎玻璃片兒,為了破壞窗戶,精靈們三天三夜運來了成堆的石頭。很長時間,他對此信以為真,後來他從學習中知道了子了實際上就是蚊子的幼蟲,不過一旦學會了,就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從那時候起他就發現,不僅是子了,還有許許多多害蟲,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些天真的石頭濾嘴。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人們畢恭畢敬地認為,城裡成千上萬的男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拖著的陰囊跡氣,全是水池裡的清水所賜。烏爾比諾在上小學的路上看見那些店氣清人在赤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門口,用扇子給那跟一個在兩腿中間睡著了的孩子一般大小的睾丸扇風的時候,總免不了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據說,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底氣會發出不祥之鳥的叫聲;如果在近處點燃一片兀鷹的羽毛,瘋氣就會使人痛得死去活來。然而,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倒黴事怨天尤人,因為碩大無朋的陰囊,是一種淩駕於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驕傲。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早已知道這些信仰是毫無科學根據的了,但是這些信仰在當地根深蒂固,不少人因為擔心培養大陰囊的方法從此失傳,反對在水池中增加礦特質。

  跟水質不純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令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擔憂。市場是幽魂灣正面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幽魂灣裡。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把它描繪成了世界上最琳琅滿目的市場之一。確實,市場物資豐富,品種繁多,熱鬧極了,但同時也許是最令人擔心的。海浪忽東忽西地去而複來,海灣的潮汐把污水溝排進海裡的垃圾又湧回地上,市場就躺在自個兒的糞便裡。緊靠市場的那個屠宰場,也在那裡傾倒髒東西,砍碎的腦袋,腐爛的內臟、牲口的糞便,靜靜地飄浮在血泊上,暴曬在陽光下。兀鷹、老鼠和狗,為爭食掛在貨棚房檐下面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閹雞,還有那晾曬在席子上的阿爾霍納早豆莢,沒完沒了地吵鬧不休。烏爾比諾醫生想整頓這個地方,提出把屠宰場遷走,修一個象他在巴塞羅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種玻璃圓頂的室內市場——那些市場裡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吃了都覺得可惜。然而,在他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連對他最言聽計從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們是些這樣的人:以自己的籍貫為驕傲,炫耀城市的歷史功績,它的文物的價值,它的英雄主義和施旋風光,渾渾噩噩。時光對城市的侵蝕,他們卻視而不見,和他們相反,烏爾比諾醫生則是以深切的愛和現實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的。

  「這座城市倒真是難得,」他說,「四百年來我們一直企圖毀掉它,卻至今沒有達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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