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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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他寧可再拖幾分鐘,以便把所有細節全部解決,儘管他迫不及待地想同他的妻子共同分享信內的機密。他表示要通知為數眾多的住在城裡的加勒比海難民,以考驗他們是否願意向這位最受尊敬、最積極和最激進的死者表示最後的敬意,儘管他顯然已經向障礙屈服,沒有克服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也將通知死者的棋友們,在這些棋友中間,有著名的職業棋手,也有無名小卒。他同樣準備通知一些交往較少的朋友,因為說不定他們會來參加葬禮。在看到遺書之前,他決定成為第一個參加葬禮的人,但在讀過遺書之後,他什麼也不敢肯定了。不管怎麼說,他要送一個桅子花的花圈!也許阿莫烏爾最後曾一度失悔吧。葬禮定在五點舉行,那是炎熱季節裡最合適的時間。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從十二點鐘就去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鄉間別墅,這位醫生是他喜愛的學生,將以豐盛的午餐來慶祝從業二十五年紀念日。 當最初的軍隊服役的那些暴風雨般的歲月過去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變成了一個十分隨和的人,他在全省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崇敬和威望。他雞鳴即起,開始服用一些秘方:提神的澳化鉀;治風濕痛的水楊酸鹽;治昏厥的黑麥角菌滴劑;治失眠的顛茄。他不間斷地吃,但總是偷偷地吃,因為在他長期的行醫和授業的生涯中,他一向反對給老人開治標性的藥濟。對他來說,忍受旁人的痛苦要比忍受自己的痛苦容易得多。他衣袋裡時刻帶著樟腦晶,沒有人看見時,他就拿出來深深地吸一口,以消除對那麼多藥物混在一起的恐懼。 他一般在書房裡呆一個小時,為他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八時整到醫學院講授普通;1$床學備課,直到臨死的前夕為止。他也是個新文學作品的熱情讀者,這些作品由他的巴黎書商寄來,或由當地書商從巴塞羅那為他定購,儘管他對西班牙語文學不象對法語文學那樣重視。不管怎樣,他從來不在早晨讀文學作品,而是在午覺之後讀個把小時,晚上睡覺之前再讀一會兒。備課結束後,他面對打開的窗戶,在浴室裡做十五分鐘呼吸操。他總是面向公雞啼鳴的方向做操,因為新鮮空氣從那兒吹來。然後他洗澡,修鬍子,在貨真價實的意大利香水的濃郁芳香中粘鬍子。他穿上白色亞麻衫褲,外加一件坎肩,戴上軟帽,穿上西班牙科爾多瓦產的山羊皮靴。到了八十一歲,他依然保持著在霍亂流行期後不久從巴黎返回時的那種瀟灑風度和歡快神態。他的頭髮後中分開,梳理得整整齊齊,除了顏色變得像金屬一般之外,和年輕時沒有半點差異。他在家裡用早飯,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一杯大苦文花湯順胃,再加一頭大蒜。他吃大蒜向來就著麵包一瓣瓣細細咀嚼,為的是預防心臟憋悶。教課之後,他常去參加正當的社交活動,或者去接觸天主教徒,或者從事藝術方面或社會方面的某項課題的研究。 他幾乎總是在家中吃午飯,飯後一邊坐在院裡花壇上打十分鐘的誠,一邊在夢中聽女傭們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唱歌,聽街上的叫賣聲,聽港灣裡柴油機和馬達的轟鳴聲。炎熱的下午那種響聲在周遭回蕩著,就像被判刑的天使在受難一樣。接著,他要讀一個小時的新書,特別是小說和歷史專著。隨後他便教鸚鵡講法語和唱歌。多年以來,那只鸚鵡已經成了家中迷人的娛樂品。四點鐘,喝下一大杯加冰的檸檬汁之後,他就出去巡診。儘管他已經上了年紀,他還是拒絕在診所接待病人,而是一如既往,到患者家裡去為他們治病。自從市政建設越來越完備以來,他可以乘馬車到任何地方去。 他第一次從歐洲回來後,便乘坐由兩匹棗駿馬駕著的家用四輪馬車活動。這輛馬車壞了,他又換了一輛由獨馬駕轅的雙座四輪帶篷馬車。當馬車開始被淘汰,只是在供旅遊觀光者玩賞和為葬禮拉花圈才使用時,他照舊乘坐這種馬車,而且還為它古舊的式樣頗感自豪。儘管他拒絕退休,但是他心中明白,除非遇到不治之症,人們是不會上門請他的。他認為那也是一種專長。他只憑外表就可看出患者得的什麼病。他越來越不相信藥物,對外科手術的普及,他懷有一種驚恐的心情。他說:「手術刀是藥物無效的最大證明。」他認為,嚴格說來,一切藥物都是毒藥,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藥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無論如何,」他經常在課堂上講,「人們已知的良藥並不很多,而且只有少數醫生真正瞭解它們的性能。」他從熱情奔放的青年時代起,就把自己稱為宿命論的人文主義者。他說:「每個人的死期都是自己命中註定,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只是時辰一到,就幫助他們既不害怕又無痛苦地了卻生命。」不過,儘管這些偏激的觀點已經構成地方醫學的組成部分,他昔日的學生們,即使在正式開業之後,也還在繼續向他請教,因為他們承認他的診斷準確無誤。不管怎麼說,他一直是一位可貴的不可多得的醫生,他的病人集中在總督區的高貴門弟裡。 他每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以致如果在他下午出診期間發生點緊急事兒,他的妻子准知道該往什麼地方給他送信兒。從年輕時起,他總要在回家這前去教區的咖啡店裡呆一陣子,因此,從岳父的朋友和一些加勒比海難民那裡學了一手好棋。但是,從本世紀開始,他就不上教區咖啡店去了,而是打算組織由社會俱樂部贊助的全國性比賽活動。就在此時,阿莫烏爾來了,他下肢癱瘓,當時還沒有搞兒童攝影。不到三個月,他高超的棋藝便使所有的人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尤其善於走「象」,從來沒有人贏過他一盤棋。對於烏爾比諾醫生來說,那堪稱是一種奇遇。當時,他對象棋簡直入了迷,而能使他滿意的對手已經不多了。 烏爾比諾醫生成了他的無條件的保護人,並為他的一切擔保,他甚至沒有去調查他是誰,從事何種職業,在什麼不名譽的戰爭中留下一副殘廢身子茫然地在這兒出現。醫生借給他一筆錢,讓他開一家照相館,而阿莫馬爾,自從用閃光燈為第一個神色驚恐的孩子照相時起,總是把最後一分錢都付給他。 一切都來自於象棋。最初,他們在晚飯後七點鐘下棋,醫生略勝一籌,因為對手顯然也棋藝不凡。後來醫生的優勢越來越小,最後就旗鼓相當了。加利萊奧·達孔特先生開辦第一家電影院之後阿莫烏爾成了它的最準時到場的觀眾之一,下棋就只限於沒有電影首映式的夜晚了。那時阿莫烏爾和醫生已是形影不離的朋友,所以醫生便陪他去看電影。但醫生看電影從不帶妻子。這一方面是因為她沒有耐心看那些曲折複雜的情節,另一方面也因為醫生憑著他敏銳的感覺,認為阿莫烏爾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好夥伴。 醫生在星期日的生活就是另一種模樣了。他去教堂出席大彌撒,然後回到家中休息,或到院裡花壇上去看書。如果沒有十分緊急的情況,在這個專為自己保留的日子裡他很少出診。多年以來,除非情不可卻,他從來不接受社會義務。聖靈隆臨節那天,由於意外的巧合,兩年離奇的事湊在了一起:一位朋友之死和一位傑出的學生慶祝從業二十五周年。雖說如此,他並沒有如原來預想的那樣在證實了阿莫烏爾的死亡以後徑直回家,卻被好奇心牽到了別的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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