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彼得·梅爾 > 追蹤塞尚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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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你會把幻燈片送到我的辦公室吧,甜心?下個禮拜我就要讓這一期上市。」然後,根本沒有等待回應,便說了聲再見。 接著窗戶往上滑動,卡米拉終於踏上征服巴黎之旅。安德烈暗地裡希望麗池酒店的門房已經準備好迎接即將發生的攻擊,他望著奔馳車謹慎地開上狹窄的街道,離開村子。 現在他自己奢侈地擁有自由的一晚和一整天。洗完澡之後,他帶著他那本大學時就有的起皺、破舊、發黃的「米其林245 」地圖,到酒吧裡去,將它攤開在桌上,就在他的黑醋粟白酒旁。245 是他最喜歡的地圖,這是一項多情旅行的紀念品,一份勾起美好回憶的地圖。他把大部分的暑假都花在地圖所涵蓋的區域裡,從西邊的厄姆和拉卡瑪革到東邊的意大利邊界。而且都過得很快樂,即使總是慣性缺錢,且經常罹患戀愛併發症。他回想起當時的日子,那時候陽光似乎總是普照,五法郎的葡萄酒嘗起來像是昂貴的「拉圖爾」,便宜的後街旅舍往往乾淨而好客,而且床上的他,身邊經常躺著曬成棕褐色的胭體,在白床單上顯得更黑。都沒下過雨嗎?真的像那樣子嗎?也許不是。若要他老實說,他幾乎記不起某些女孩的名字。 安德烈端起黑醋粟白酒,凝結在杯底的水珠剛好滴在尼斯南邊的地中海上。它潔汙了一條代表著往科西嘉島的渡輪航線的虛線,當污點擴散到法拉特呷時,勾起了另一個回憶,這次的時間比較近。去年夏天,他曾經在岬上拍了兩天的照片,就是在狄諾伊家族所擁有的豪華別墅裡——卡米拉偷偷描述成「濱海中產階級」——這個狄諾伊家族從波拿巴時代以來,便一直毫不張揚地富有著。為拿破崙軍隊生產制服的一紙合約,經過好幾代之後,已經發展成龐大的企業,成功地為政府提供各種紡織品。該家族目前的龍頭老大伯納·狄諾伊,繼承了一家不需要花他太多時間且經營完善的公司,他徹底地享受這個特權。安德烈憶起了自己喜歡他以及他的女兒。 瑪莉蘿·狄諾伊的照片經常出現在時髦的法國雜誌上。隨著季節的不同,她可能會被看到是在朗香和爹地的一位賽馬騎師聊天、在庫契維的山坡上、在蒙地卡羅的紅十字會舞會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動人地微笑著,周遭圍著一群有希望贏得芳心的年輕人。金髮碧眼的她,才二十歲出頭,身材嬌小,動作優雅,持久的淡金膚色,顯示出她從未遠離陽光太久,就有錢人的女兒來說,她正常得令人驚異:活潑、友善,而且似乎還沒有男朋友。卡米拉一看到她就不喜歡她。 安德烈決定更改計劃。隔天早上不去尼斯,而是開車到法拉特岬恭訪狄諾伊家族。運氣好的話,瑪莉蘿可能有時間一塊用午餐。他喝完他的黑醋粟白酒,走入餐廳,由於對明天充滿了期望,胃口突然好起來。 法拉特岬遍佈著棕櫚樹和松樹,環境保持得無懈可擊,價格昂貴到瘋狂的地步,長久以來.一直是「蔚藍海岸」沿線最最時髦的地點之一。它在尼斯的東方,突出于地中海,威名遠播或惡名昭彰人土的別墅,以高牆及濃密的樹籬作為屏障,以鐵門守衛,靠著金錢所砌成的護城牆,與小老百姓絕緣。過去的住戶包括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索美塞·毛姆,還有極重視髮型的男爵夫人碧亞翠絲·羅斯柴爾德,她只要出國,便會帶著裝有五十項假髮的大衣箱隨行。 在這個更民主、更危險的時代裡,現今大多數的住戶寧願不為人知、不被打攪、不列在電話簿上,而法拉特岬是海岸線上他們得以避開觀光活動的擁擠、嘈雜的少數地點之一。的確,自尼斯來的訪客,最先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喧囂攏攘的缺席。連割草機的聲音——聽到但在牆壁和樹籬後面看不到——都微弱而充滿敬意,就好像裝上了消音器一樣。車子不多,開得很慢,幾乎到了莊嚴肅穆的速度,完全看不出法國司機典型的急性子。靜謐的氣氛彌漫著該地,讓人覺得,住在這裡的人們,永遠都不用匆匆忙忙。 安德烈開在「高爾將軍大道」上,經過燈塔,轉入狹窄的私人道路,是一條通往呷角最尖端的死巷。道路的盡頭就是狄諾伊莊園的開端,由十聽高的石牆及厚重鋼鐵製成的雙扇大門所標示,上面裝飾有狄諾伊家族的盾形徽章。在大門的另一邊,土地陡峭地往下降,成階的草坪由一條超過一百碼長的車道所分隔,兩旁種植著棕櫚樹,終點是一處回轉圓環、一個華麗的噴泉,以及一扇相當氣派的前門。土地的斜坡使得人們的視線可以超過房子的屋頂,看到一線銀色的地中海。安德烈憶起,曾經被主人帶領走過一條由花園通往船屋和私人海灘的隧道,狄諾伊當時還談到侵蝕的問題,以及每年春天運入額外沙石以使客人盡興的高昂費用。 安德烈下車,試試大門,發現它鎖著。隔著鐵柵探視下面的房子,他可以看到那些窗戶都用百葉窗保護著.他必須接受殘酷的事實:狄諾伊一家人不在家。一年裡的這個時候還算太早;他們鐵定還棲息于瑞士的高山上或是俯臥在一處海灘,讓瑪莉蘿繼續曬黑她的健康膚色。 正當他在失望之餘,轉身要回到車上時,他看到房子的前門打了開來。出現一個男子的身影,手中拿著一樣東西在身前。它看起來像是一個方塊,色彩鮮豔的方塊,當那個男子轉頭望向房子的側邊時,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它,不讓它碰到自己的身體。 由於好奇心的作祟,安德烈在刺眼的陽光下眯著眼睛,但卻無法弄清楚任何細節。接著他想起他的相機。他先前把它放在乘客座位上,裝著長鏡頭,以防萬一在路上遇到有趣的畫面,這個習慣他好幾年前就有了。從車子裡取出相機後,他調整焦距,直到門前的身影變得一清二楚為止。而且很眼熟。 安德烈認出是老克勞德(這樣叫是為了有別于園丁總管小克勞德)。已經有二十年了,老克勞德一直是狄諾伊的總幹事、雜務工、管家、跑腿、機場接送賓客的司機、室內僕役長、快艇看管人,總之是處理家務不可或缺的要員。在拍照時,他表現得很熱心,樂於幫忙移動家具以及調整燈光。安德烈曾經開玩笑地說要雇他當助理。但是他到底拿著那幅畫要幹什麼? 畫也很眼熟:一幅塞尚的畫作——是畫得相當出色的家庭習作,曾經為雷諾阿所擁有。安德烈記得很清楚它原本掛的地方,就是在主客廳裝飾壁爐的上方。當時卡米拉堅持拍下一系列的特寫鏡頭,以捕捉動人心弦的筆法,她如是說,雖然她在該篇文章裡一張特寫也沒有刊登。 基於攝影師的直覺與深思熟慮,安德烈拍了幾張站在門階上的老克勞德,然後後者的身體便被一輛從房子邊繞出來、停在他面前的廂型小貨車所遮住。那是一輛傳統、肮髒的藍色雷諾車,這種車在法國的每個小鎮都可以找到數百輛。車身上有一塊鎮板顯示它是屬「魯克暖氣管」公司,安德烈經由鏡頭看到司機下車,打開貨車後門,搬出一個很大的厚紙板盒以及一捆氣泡塑料紙。克勞德加入司機搬運的行列。 這兩個人把畫作細心地包裝起來,將它放入盒子裡,盒子推回廂型貨車,車的後門關上,兩個人進入房子。整個經過都記錄在膠捲上面。 安德烈放低相機。這是怎麼回事?不可能是盜竊案,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老克勞德的面前,一個忠心耿耿服務二十年的老管家面前。這幅畫可不可能是被送去清潔?重新裝框?果真如此,為什麼得放在一個暖氣管工的貨車運離房子?奇怪,相當奇怪。 但就如安德烈所必須承認的,這根本不關他的事。他坐上車,經過乾淨、莊重、沉寂的法拉特岬,速度很慢地往回開,直到抵達可以帶他進入尼斯的沿岸公路為止。 儘管輕微地感覺到一波相當沒有根據的反高潮一一瑪莉蘿可能從頭到尾未曾想過他;要不然,進一步的熟識之後,最終將揭露出她是個被慣壞的頑童——安德烈發現自己充分享受了這一天的假期。不像坎城,一旦節慶結束、觀光客逃離之後,便進人一段無精打采的半冬眠期;尼斯一年到頭都維持清醒的狀態。餐廳仍然開放,市場繼續營業,街道繁忙,「英國人步道」上下跳動著喜歡海景的慢跑者,交通又亂又吼,整個城鎮呼吸著、流汗著、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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