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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有人解下了那個流氓,醫生們為了證明結果都不圍在他身邊了。

  這時候,大家看見克洛肥司獨自一個人下了圍椅;他不用棍子向前走著。他真地用小步兒向前走著,很曲地彎著腰,並且每逢使勁一次臉上就現出一次表示疲倦的鬼臉!但是他卻向前走著!

  盤恩非醫生第一個高聲說:

  「這是一個十分值得注目的病例。」

  白拉克醫生立刻替他的同行竭力鼓吹。僅僅何諾拉醫生什麼也沒有說。

  龔忒朗在波爾的耳朵邊低聲說道:

  「我不懂。你瞧他們的腦袋罷。他們可都是上了當或者都是故意奉承?」

  但是這時候昂台爾馬致詞了。他從頭述起這種治療的經過、病症的復發和最後顯出來的確定而絕對的平愈。他又快樂地加上這麼幾句話:

  「倘若我們的病人們每年冬天有點兒復發的樣子,我們每年夏天必定治得好他們。」

  隨後他又為了阿立沃山溫泉作了冠冕堂皇的頌揚,報告了它們的種種特點,它們全部的特點:

  「我本人,」他說,「我已經能夠在一個和我很親愛的人身上,實驗了這些溫泉的功能,並且倘若我的家庭綿延不絕,我將來一定要感謝阿立沃山。」

  但是他忽然記起一件事了:他先頭把波爾·布來第尼的訪問預先答應了他的妻子。現在他異常懊悔了,因為他對她關心是無所不至的。他向四周望了一遍,看見了波爾就趕忙找著他向他說:

  「老朋友,我簡直忘了告訴您,基督英這時候正等著您。」

  布來第尼支吾地說:

  「我……在這時候?……」

  「對呀,她今天起床了,她想先和您會面再見其他的人。請您趕快去罷,並且請您原諒我。」

  波爾向著大旅社走了,因為情緒不安心房跳個不住。

  他在半路上遇見了洛佛內爾侯爺,他向他說:

  「我的女兒起來了,由於還沒有看見您,她有點詫異。」

  為了考慮自己將要對基督英說些什麼,他一到梯子跟前就停住腳步了。她將要怎樣接待他?她是否獨自待在屋子裡?倘若她談到他的婚姻,他可以用什麼話回答?

  原來他自從知道她坐月子以來,他一想到她就不能不因為掛慮而發抖了;尤其他倆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每次想到它,它就觸著他的良心,突然使得他因為憂愁而臉色變成了灰白的或者緋紅的。想到那個還不相識的嬰孩,那個在事實上是屬￿他本人的嬰孩,他也懷著一種深刻的不自在,並且,由於既然指望看見嬰孩而又害怕看見嬰孩,這種矛盾是一直使他受窘的。他感到自己陷在一種使他的良心畢生洗不乾淨的精神上的污泥坑裡了。但是他最害怕的卻是那個從前被他愛得非常之深而為時又非常之短的女人的眼色。

  她對他可是會有好些責備,會流好些眼淚或者會表示好些鄙棄,難道她只為了攆他出門而接見他?

  他自己應當取哪一種態度?謙恭、愁苦,懇求或者冷淡?他是否可以為自己解釋或者只可以靜聽不發一言?他是否應當坐下或是始終站著?

  並且到了有人把嬰孩抱給他看的時候,他可以做些什麼?可以說些什麼?應當受到哪種明顯的情感的激動?

  走到了她的門外,他重新又停住腳步了,後來他在摸著門鈴的那一刹那間,發現他的手正發抖。

  然而他卻把手指頭兒接著一個小小的象牙鈕子了,接著他聽見了屋子裡有一陣鈴聲。

  一個女傭人來開門了,請他進去了。後來一走到客廳的門口,他望見基督英正躺在第二間屋子盡頭的一把長躺椅上注視他。

  這兩間須得穿過的屋子在他像是走不完的。他覺得自己是走不穩的,害怕撞著那些椅子,而為了免得自己低著眼睛又個敢去注視自己的腳。她沒有做一點手勢,她沒有說一個字,她只等著他走到自己的近邊。她右手伸長在裙袍上面,左手扶著那個完全被幃子掩住的搖籃的邊兒。

  等得走到相距三四步左右的地方,他停住了,不知道自己應當怎樣做。女傭人早已在他一進來之後就關好了門。

  他和她是單獨相對的了。

  他很想跪下來並且向她請罪。但是她慢慢地舉起了那只擱在裙袍上面的手,並且略略向他伸起,一面用一道莊重的聲音說:「日安。」

  他不敢吻她的手指頭兒,只在鞠躬的時候用嘴唇微微地觸了一下。她接著說:「請坐。」

  於是他在她腳邊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了。

  也覺得自己應當說話了,但是卻找不著一個字,找不著一點意思,並且甚至於不敢望她。到末了才支吾地說:

  「您的先生忘了告訴我說您先頭等著我,否則我可以來得早些。」

  她回答:

  「噢!這不關重要!既然我們本來彼此應當會面……早就早一點……晏就晏一點!……」

  因為她並不往下再說,他慌忙地就問:

  「我希望您身體好,這時候呢?」

  「謝謝。總算是很好,在經過許多那樣的激動之後。」

  她是很灰白的和很瘦的,但是比分娩以前更美。尤其是她的眼睛顯出了一種沒有被他認識過的不可測度的氣概。那像是抑鬱的,蔚藍色彩不及從前那麼清淺,不及從前那麼透明,顯得比從前濃厚。她的手都是很白的,白得可以使人說是死人的肢體。

  她接著說:

  「那都是很難於熬過的時刻。不過,一個人這樣經過痛苦之後,就感得自己在以後活著的日子裡永遠是強健的了。」

  他很動感慨了,低聲慢氣地說道:

  「對的,那都是很可怕的折磨。」

  她如同用一道回聲似地重述著:

  「很可怕的折磨。」

  自從幾秒鐘以來,搖籃裡有了好些輕輕的動作,那些由一個睡著了的嬰孩醒過來造成的細微聲響。布來第尼的眼光盯著搖籃,心裡受著一種痛苦而且不斷增加的不快之感的束縛,他非常指望看見那個在搖籃裡活著的人,這種指望使他領略了苦刑的滋味。

  這時候,他發見那張小床的幃子從上到下都別著好些金別針,那都是基督英通常用著去別內衣的。從前,他時常拿著這些在頭子上鑲著一彎新月的細巧金別針,從他的膩友的肩膀上抽下別上地弄著耍;現在他懂得她的意思了,於是一種尖銳的感慨征服了他:眼見得那道點綴著許多金針的籬笆樣的圍牆把他和這個嬰孩永遠隔離,他不禁渾身痙攣了。

  一道輕輕的叫喚,一道脆弱的怨聲在那圈雪白的圍牆當中傳出來。基督英立刻搖著那只船型的搖籃,並且用一道略現急促的聲音向他說:

  「我要求您原諒,我只有這點很短的時間陪您;我真不得不來照顧我的女兒。」

  他站起了,重新吻過她伸給他的那只手,後來,他正快出去的時候,她向他說:

  「我預祝您的幸福!」

  一八八六年在安棣白的默兌爾司別墅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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