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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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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繼續休息了一夜之後,她完全能夠控制自己了。 然而她覺得自己換了樣子,如同那一場陡發的急症改變了她的心靈。她的痛苦減輕了,但是幻想增加了。種種很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來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個已經很遠的過去時期,並且她用一種從沒有照明過她的頭腦的清醒觀念去注視那些事故。這種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時間照明某些人的,現在對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個大地連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從沒有被她見到的一切。 這樣一來,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從笪似納的海子邊回來的時候更多了,那時候她在臥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現在她肯定自己整個被人遺棄在生活當中了。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儘管都在種種變故之中並肩前進,然而卻沒有一點什麼事物可以真正地把兩個人結合起來。由於那個被她久已傾誠信任的人的忘恩負義,她覺得其餘的人,其餘一切的人對她永遠不過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關的鄰近之人而已,至於這種旅行是長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樂的或者是憂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後面無法預料的日子做根據。她明白:即令在這個人的懷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滲入他的身心兩方面的時候,相信他倆的靈魂和肉體合併而成一個靈魂和一個肉體的時候,而事實上,他倆僅僅是互相接近一點兒,居然可以接觸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內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鎖人類和隔離人類的地方。她看清楚了從前沒有誰,將來也不會有誰,能夠破壞這道看不見的界牆,只好讓它把人類在人生中間彼此隔離得像天上的星一樣遠。 她猜著了自從開天闢地之時就有那種不強大的卻也沒有停止過的努力,那種不倦的努力,就是人類為了破裂那層外廓使自己心靈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獨而發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發抖的和赤裸裸的肉體的努力,僅僅為了能夠把生命獻給另一個被遺棄者而消耗於接吻的愛情努力。 於是一種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兒了。她教人抱她過來,後來等到旁人抱著她過來之後,她又央求旁人脫盡她的衣衫,因為她到這時候還只認識嬰孩的面孔。 奶娘解開了繈褓,露出一個新生嬰孩的怪可憐的身體了,它正用生命裝入人類雛形裡邊的種種漠然的動作亂動。基督英用一隻膽怯的和發抖的手撫摸她,隨後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腳,隨後瞧著她出神,自己滿腦子盡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兩個人從前彼此見過了面,用一種甜美的狂熱互相愛著;後來由於他倆的摟抱,這東西就生出來了!這東西是混和在一塊兒直到這個孩子的終身為止的他和她,這東西是重新又在一塊兒過活的他和她,這東西是他的一點兒和她的一點兒,再加上某種可以使它和他倆發生差別的不可知的事物。它在身體和心靈兩方面的類型上、在線條上、在手勢上、在顧盼上,在動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於在音調上和姿態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製出來,然而卻是一個新的生命! 現在,他倆永遠分離了,他和她!從前,他倆的眼波,曾經在種種使得人類血統永遠綿延的恩愛興奮之中合流,現在永遠不會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兒緊緊地摟在胸口邊向她喃喃地說:「永別——水別了!」這是她在她女兒的耳朵邊向他道著「永別」,道著出自一個自負的心靈的悲壯永別,道著出自一個將要長久痛苦的婦人的永別——這痛苦也許是永久的,不過,將來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淚。 「哈!哈!」昂台爾馬在半開著的門口嚷著。「我在這兒偷看你!你可是很願意把女兒還給我?」 跑到床邊,他用那雙已經練習過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兒,接著把她舉在頭上一面重複地說: 「早安,昂台爾馬小姐……早安,昂台爾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著:「這畢竟是我的丈夫。」後來她用一種驚訝的眼光如同還是第一次注視似地注視他了。是他喲,從前法律把她連合在這個男人身上,把她給了他!根據人類的、宗教的和社會的觀念,這個男人不得不就是她身上的一半!不僅如此,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白天的和夜晚的,靈魂的和肉體的主人!她幾乎很想微笑了,這一切在這時候是多麼教她覺得異樣的,因為在他和她之間,那些不幸非常脆弱的聯繫,儘管外表上像不朽的,難於用言語形容其甜美的,幾乎神聖不可侵犯的,但是可以永遠沒有一個會存在! 從前她辜負了他,她背叛了他,現在她心上簡直沒有發生一點悔恨!她自己因此詫異了,尋覓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無疑地,他和她是過於兩樣的,是彼此相距得過於遼遠的,是出於兩個過於不相似的種族的。他固然一點沒有瞭解過她;她對於他也是一點沒有瞭解過的。儘管他是脾氣好的,忠實的,肯求歡心的。 不過,世上的人也許僅僅那些身材相同的,性情相同的和人生觀本質相同的,才能夠由於心甘情願的義務的神聖連鎖而彼此感到互相結在一處。 有人正給嬰孩重新穿著和包紮。昂台爾馬坐下來了。 「聽我說,親人兒,」他說,「自從你那天那麼好好地接待了我和白拉克醫生之後,我再不敢向你報告有人要訪問你了。然而卻有一個,在你是可以給我做個大面子來接受的:盤恩非醫生的訪問!」 於是她初次開口笑了,不過笑聲是沒有精彩的,僅僅留在嘴唇邊而沒有深入心靈的;後來她問:「盤恩非醫生?何等的奇跡!你們畢竟已經和好了?」 「正對,你聽我說:我很秘密地通知你一件很重要的消息。我新近收買了老公司。這地方整個兒在我手裡了,現在。何等的勝利?可對!那個可憐的盤恩非醫生自然比誰都先知道這件事。於是他早已變成圓滑的了;每天到這兒來探問你的消息,同時還留下他一張寫著一句客氣話的名片。我呢,用了一次拜訪去答覆他的盛請;結果我和他現在都很好了。」 「教他來罷,」基督英說,「隨他願意在什麼時候。將來會得見他,我一定是滿意的。」 「好,謝謝你。明天早上我引他來。我現在不必告訴你,說是波爾不斷地托我轉致他千百般的問候,以及他很關心我們的小東西。他非常之想看她。」 儘管她有種種的決心,也感到了自己受著壓迫。不過她竟能夠說道: 「你等會兒替我謝謝他罷。」 昂台爾馬接著說: 「他以前不知道是否有人把他的婚姻告訴了你,因此很不放心。我已經回答他說是告訴了你的;於是他對我好幾次問起你的看法。」 她費盡氣力鎮靜了自己,喃喃地說: 「你對他說我完全贊成他的婚姻。」 昂台爾馬用一種冷酷的頑強態度接著說: 「他也極其想知道你給你的女兒取個什麼名字。我曾經對他說起我們本想用瑪格麗德又想用冉恩菲佛,不過用哪一個卻還遲疑不決。」 「我換了主意,」她說。「我想叫她做亞爾萊棣。」 從前在懷妊的初期裡,她曾經和波爾討論過他們應當為一個男孩子或者為一個女孩子而取的名字;後來為了一個女孩子,瑪格麗德和冉恩菲佛使得他們作不了決定。現在她已經不要這兩個名字了。 昂台爾馬重複地照樣念著: 「亞爾萊棣……亞爾萊棣……這很可愛……你說得有道理……我呢,我本想叫她做基督英,和你一樣。我崇拜這個……基督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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