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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正是這時候。他越來越不定心地注意聽外面的聲音。外面門上剛響起拍門的聲音就把他驚起來。郵遞員實際只送來了些報刊和三份無關緊要的信。瑪裡奧讀社會新聞版,讀了又重讀,感到乏味就又出門去。

  去哪兒呢?他回到吊床上,又重新在吊床裡躺下。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猛然感到必須換換地方。去林子裡?是的,林子很美,可是那兒好像比家裡還要沉深寂寞,也比村子裡深沉。村子裡偶然還有些生活的嘈雜聲音。這種樹和樹葉叢中的寂寞無聲會把他浸漬在憂鬱和悔恨裡,使他沉湎於痛苦之中。他重新開始追憶他昨天的長時間散步;於是他想起了在柯羅飯店看見的那個動作靈活的小女傭,他對自己說:「對了!我就到那兒去,在那兒吃飯!」這想頭對他很有幫助,這是件事,一個花費掉幾個鐘頭的方法;於是他立刻出發。

  村子裡的長道,筆直地通到那個有兩排矮矮白色瓦房的溪穀裡,有的就沿著路邊,有的坐落在一個有棵開著花的丁香樹的小院深處,院子裡一群群母雞在熱騰騰的糞肥上走來走去,還有些架在露天的木扶手梯子通到開在牆上的門裡。有些農民在他們的房子前面慢吞吞地做家務活。一個勾著腰的老太婆從他的身邊走過,雖然年紀已老,卻仍然是灰黃夾雜的頭髮,因為鄉下人幾乎很少有真正白頭發的。她身子裹在一件鄉下老太婆的破爛短上衣裡,在一條襯出了臀部棱骨的羊毛裙下面,露出兩條乾瘦多節的腿。她一對眼睛茫然地看著前面,這雙眼睛向來只能看見些對她可憐生活有用的幾件簡陋東西。

  另外一個年輕點的女人,在她的門前晾衣服。胳膊的動作提高了裙子,露出穿在粗大踝骨上面的藍色短襪和襪統以上的骨頭,沒有肉的骨頭;腰身和胸脯又寬又平,像男人的胸膛,顯出了這是一個沒有身段的身體一定很難看的女人。

  瑪裡奧想:「這些女人!這些女人!瞧瞧這些女人!」德·比爾娜夫人的輪廓呈顯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到了她出色的風度和美貌,真是打扮裝飾了供男人眼福的人體傑作,他為自己無可補償的過失痛苦得心裡發抖。

  於是他加快了步伐,為的是振作心情和思緒。

  當他走進馬爾洛特飯店時,那個年輕女僕立刻認出了他,於是用幾乎是熟稔的口氣對他說:

  「您好先生。」

  「您好小姐。」

  「您想喝點什麼嗎?」

  「是的,先喝點,我而後在這兒吃飯。」

  他們商量了一陣先喝什麼,接著又說好了吃點什麼。他和她商量為的是讓她說說話,因為她口齒清楚,帶著巴黎的簡潔聲調,用詞表達自如,和她動作的輕巧自如可以媲美。

  他一邊聽一邊想:「她很可愛,這個小姑娘;我看這是一個風流女人的坯料。」

  他問她說:

  「您是巴黎姑娘?」

  「是的,先生。」

  「您到這兒很久了?」

  「十五天,先生。」

  「您喜歡這兒嗎?」

  「現在還說不上,可是要說『不』字,時間還太早一點;而且巴黎的空氣使我勞累,而鄉下使我恢復健康;主要是這一點我才決定來的。我給您去拿杯苦艾酒來好嗎,先生?」

  「好的,小姐。還請您告訴廚師或者廚娘,把我的菜做好一點。」

  「您放心,先生。」

  她走開了,讓他一個人呆著。

  他走到飯店的園子裡,坐到一個葡萄藤架子下面,在那兒品味他的苦艾酒。他在那兒一直坐到天黑,一邊聽一隻關在籠子裡的烏鴉叫,一邊看著那個小女傭人偶爾走過。她看出了他喜歡她,就在這位先生前面裝做文雅,賣弄風情。

  他和昨天一樣,喝過一瓶香檳酒下肚以後走了;可是黑沉沉的道路和夜晚的涼意很快就驅散了他輕微的醉意,一股壓不住的淒涼重新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我該幹什麼呢?就在這兒呆下去?我是不是要老呆在這種慘兮兮的生活裡受罪呢?」他弄到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他重又到繩床裡搖搖晃晃,那個一直在眼前撒網的男人勾起了他去釣魚的念頭,一個賣釣線的雜貨商教他怎樣從事這種安安靜靜的運動,甚至自薦指導他頭幾次的試釣。這個建議被採納了,從九點開始到十二點,瑪裡奧作了很大的努力,始終緊緊張張,結果釣到了三條小魚。

  吃過了飯,他重新又到馬爾洛特去。為什麼?去消磨時光。

  那個飯店小女侍見到他就嘻開了嘴。

  他也微笑,對這份交情感到高興,於是設法同她聊天。

  比昨天更熟了些,她搭話了。她叫伊麗莎白·勒德麗。

  她的母親是個散戶縫紉工,去年過世的;父親是個會計員,經常酗酒,失業,靠妻女勞動過日子。他已經跑掉了,因為只剩下小姑娘整天一個人在閣樓裡縫紉收入,對付不了兩個人的繳用。於是輪到她倦厭了這種冷清的活計,她就到一家便餐店裡當女侍,在那兒呆了將近一年,因為她覺得太累,她服伺過馬爾洛特柯羅飯店的創辦人,他就雇了她,晚些時候還有兩個年輕人要來做一個夏天。這個老闆肯定很懂得招徠顧客。

  這段故事很使瑪裡奧感到興趣,他一邊像對待小姐一樣對待她,一邊很技巧地問她,使她說出了被一個醉鬼毀了的淒慘貧窮家庭希奇古怪的細節。她無依無靠,到處流浪,一無親戚,但仍然快活,因為她還年青。她感到這個陌生人確實關切和熱心注意她,於是敞開心扉放心談,她幾乎說得不能自己,言談不亞於她四肢的機靈。

  她說完了時他就問她:

  「那麼……您一生都打算做女侍嗎?」

  「我不知道,我,先生。我哪能猜到明天會輪到我什麼事呢?」

  「然而,該想想將來。」

  她臉上是一副思索的樣子,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著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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