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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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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來走到園子裡,一直走到地頭上。被水堰攪起來的水的涼氣變成了薄霧從河面上升起來,這陣冷颼颼的感覺使他原就十分悽愴的心凝住了,使他轉身回來。他的餐具已經在餐廳裡放好了,他吃得很快,接著無事可做,感到在他身上和心裡适才感到的煩躁都越來越厲害,於是他就上床躺下,閉上眼想睡覺。可是不行。他心頭在想、在受罪,他的思想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人。 現在她是誰的呢?很可能是伯爵伯恩豪斯的!這個男人配這個濃妝豔抹的尤物最合適,這個知名、瀟灑、受人歡迎的男人!他得到她的歡心,她為了征服他使盡了全身解數,儘管她已經是另一個人的情婦! 他感到已經麻痹了,但在這些折磨人的念頭糾纏下,仍然迷迷糊糊、半醒半睡地胡思亂想,反復不斷出現那個男人和她的形象。他一點也沒有真正睡著,整晚上都看到他們在自己身邊徘徊,頂撞他,挑逗他,最後不見了,像是要讓他好好睡,而等到他進入了渾然忘卻時,他們卻重新又出現,而一陣嫉妒心引起的激烈痙攣又把他驚醒了。 天剛拂曉的時刻,他就起了床,走到樹林子裡,手裡拿著根手杖,這是他新居前任住戶留下來的。 朝陽從幾乎還是光禿禿的橡樹梢上穿過,照到了東一塊西一塊覆蓋著綠油油青草的土地上,遠一點是一片枯葉地,再遠一點就是在冬天時候變成了棕黃的歐石南叢生地,一些黃色的蝴蝶沿著道路飛來飛去,像些飄忽的點點閃光。 在道路的右邊有一座長滿了松樹的青石坡,也可以說是座小山。瑪裡奧慢步往上走,到得山頂時,他就坐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有點兒喘了。兩條腿也支撐不住;他虛得頭發暈心跳得厲害;整個兒身體說不出的疲勞酸痛。 他明白這種虛弱狀態不是由於過度疲勞,而是為了她,因了他這種近乎不堪重負的愛情造成的。他自己念念叨叨:「真苦惱!我這個有生以來一直只求享受從不曾為生活苦惱過的人,為什麼要讓她這樣來掌握我的命運呢?」 因為害怕這種看來太難克服的痛苦,他有意將變得過分激奮、十分敏感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自己身上,他挖掘自己的靈魂,深入生活的深處,極力想看清,想更明白,用自己的眼睛來搜查出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不可理解的危機。 他自忖:「我從不曾衝動過。我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也不是個多情的人;我理解判斷多於直覺,好奇多於欲念,幻想勝於堅持。我心靈深處只是一個精緻、聰明而且挑剔的享樂主義者。我愛生活中的樁樁件件,但從不對它們過分執著,具有賞玩而毫不入迷的專門家辨別能力,懂得太多而不致喪失理智。我事事分析,我通常對自己的愛好分析過多,不致盲目接受。這也是我最大的缺點,我軟弱的唯一原因。可是這個女人使我不能自己地一往情深,雖然我害怕她雖然我瞭解她;然而好像她一點一點收走了我的各式各樣憧憬,於是她佔有了我。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曾將這些憧憬寄託於無生命的事物之中,寄託於使我神馳、使我忘懷的大自然之中,寄託於抽象的愛撫——音樂之中,寄託于心靈饕餮——思索之中,寄託於地球上一切的善與美之中。 「於是,我碰到了一個尤物,她收走了所有我那些遊移不定多變的嗜好,把它們轉向她自己,將它們製成了愛情。情且美兮,以悅餘睛;睿且智狡,分以悅餘心。而且她的接觸,她的在場都使我心感到一種神秘的愉悅;一種來自她自身的不可抗禦的秘密氣息,使我如受某些花香的麻痹一樣,逼到征服。 「她取代了我的一切,因為從此我再也無所憧憬、無所需求、渴望,也無所關心。 「往日,在這片復蘇的樹林前面,我將何等激動神迷!可是現在我木然看著它,不感到它的存在,我心不在此。我的心一直傍著那個女人,而我不想再愛她! 「好吧!我得用疲乏來驅除我這些念頭;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方法治好自己。」 他站起來,走下岩石坡,邁開大步往前走,可是擺脫不了的煩惱壓得他挺不起來,仿佛他把這些煩惱都馱到了腰上。 他使勁加快了步伐;在看到陽光透過葉叢照下來,或者聞到一陣從松枝上淌下來的松枝香味時他暫時也能得到一些舒緩的感受,像是對未來遠景寬慰的預感。 他突然停了下來,心想:「我這不是散步,我是在逃。」實際上他是在往前逃,了無目的;他在逃遁,而夭折的愛情造成的痛苦在後面追逐。 接著他用從容的步伐重新繼續走。樹林的面貌在變,變得更茂密、更鬱鬱蔥蔥,因為他走到了最暖和的地帶,到了令人贊絕的山毛櫸林區。這兒沒有殘留一點冬天的氣氛。這是一個奇特的春日,它仿佛在昨天晚上方才降臨,真是新鮮,真是朝氣蓬勃! 瑪裡奧走進了那些越來越高的巍峨大樹下面的矮樹叢裡。他一直朝前走,一小時,兩小時,穿過交錯的枝柯,穿過數不清的,被樹液塗得綠油油的樹葉叢。樹蔭組成的穹窿遮天蔽日,支托在許多長長的立柱般的樹幹上,正的歪的都有,有時是白的,有時被附在樹皮上的黑色蘚苔弄成了暗色。這些樹幹越長越高,一根高似一根,俯視著在它們腳下胡生亂長的矮林,像遮在矮樹叢上的一片厚厚的烏雲,陽光從中間瀑布一樣直瀉下來。如火雨的陽光在這片廣袤的葉叢中漫溢流去,使葉叢不再是一片叢林景色,而像是在黃光照耀下、一片翠綠的霧氣在蒸騰發光。 瑪裡奧站住了,驚奇感動得無法形容。他在哪裡?是在森林裡還是掉進了一個海底?一個光和葉組成的海底,一個綠光下的金色海底? 他覺得自己好些了,痛苦隱暗了一點,心情平息了一點,於是他躺到鋪滿棕色枯葉的地上,這些枯葉都是這些樹在披上了新裝的時刻才讓它們掉下來的。 他一邊享受著土地的涼爽和空氣的清新溫和,同時不久便想起了一個願望,開始時是隱隱約約的,希望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這塊令人神往的地方,後來就變得更清晰了,他想:「唉!要是有她在這兒,陪著我,我!」 他突然又想起了聖·米歇爾山,於是又記起了迎著大海的風和金色的沙灘,那個處於新生愛情蘇醒中的她與她在巴黎時多麼不同,他想,只有那一天她曾在幾個小時裡愛過他一點兒。是的,在那條潮水退下去的道路上,在回廊裡,她曾呶呶念叨他的小名「安德烈」,仿佛在對他說:「我是您的」的那一瞬時,還有在狂人道上他幾乎在空中將她抱起來的時刻,她曾對他有過類似衝動;但是自從她賣弄風情的腳步重新踩到了巴黎的人行道上以後就再也不曾有過了。 可是在這裡,沐浴在青蔥翠綠之中,在這個由新鮮活力組成的另一種潮汐之中;曾在諾曼地海岸遇到過,瞬息即逝的甜情蜜意會不會又回到她的心裡呢? 他仰天躺著不動,一直沉浸在幻想的苦液裡,視線迷失在樹梢上起伏如浪的太陽光輝裡;於是漸漸地,他閉上了雙眼,在樹木的大沉寂裡進入了麻痹境界。他終於睡著了,等到醒來時,他發現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鐘。 站起來以後,他感到自己的傷心減輕了一點,痛苦也減輕了一點,於是重行上路。他終於走出了茂密的林子而到達一個大交叉路口,六條高得出人想像的道路像一個圓環的半徑聚在這兒,而後再遙遠地消失在染得一派翠綠的明淨茂盛的葉叢中。一塊標牌上注明了這兒的地名是「王公樹叢」。這真算得上是山毛櫸王公園的首都。 有輛馬車過去。這輛車沒有人,閑著的。瑪裡奧搭了車,讓它送到馬爾洛特,他想在小飯店裡吃過飯後再從那兒走回蒙蒂尼,因為他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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