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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是的。」

  「那麼您不明白,我徒然愛您愛得要死了嗎?」

  「首先,您沒有徒然愛我。其次不會有人為此送命。最後所有我們的朋友都妒嫉您,這證明總的說來我沒有辜負您。」

  他抓住了她的手說:

  「您不理解我!」

  「明白,我很理解您。」

  「您聽到了我不斷向您的心發出的絕望的呼喊嗎?」

  「是的,我聽到了。」

  「那麼……」

  「那麼……它使我十分痛苦,因為我非常愛您。」

  「那是?」

  「那是您對我呼喚:『請像我這樣吧;和我一樣想、一樣感覺、一樣表達吧!』可是我辦不到,我可憐的朋友。我就是我,應該按上帝造就的我來接受我,既然我已然委身給您,而且我既不後悔,我也沒有改口的意思,您對我是我所認識的一切人中最親愛的。」

  「假使我對這一點能肯定,也許我會心滿意足了。」

  「您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我認為您能用另一種方式戀愛,但是我認為自己無法重新再度喚起您真正的愛情。」

  「不,我的朋友,您錯了。您對我說來比過去任何人都更可貴也比將來任何人更可貴,至少我是斷然這樣想的。我對您最好的一點就是不欺騙,不裝出您所想要的樣子,然而很多女人會採取另一種方式。請您明白我的意思,您不要激動,一點也不要緊張,請信任我的愛情,它整個兒的而且真摯地是您得到了的。」

  他明白他們之間有多少距離,喃喃說:

  「唉!這真是理解愛情、表達愛情的奇怪方式!對您說來,我實際是一個您願意常和您坐在一張凳子上,傍著您的人。可是對我呢,您充塞於天地之間;我只認識您,只感到您所需要的只有您。」

  她和藹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我知道,我猜到了,我明白。我為此真是高興,還要告訴您:要是可能,請永遠這樣愛我吧,因為對我這是一種真正的幸福;可是不要勉強我對您演一場使我痛苦的喜劇,它值不得我們這樣。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感到這種危機正將來臨,它對我十分殘酷,因為我深深地愛慕您,但是我不能扭曲我的天性,使它變得像您的一樣。請接受我的大性吧。」

  他突然問道:

  「您有沒有想過,有沒有認為過:哪怕是一天、一小時,過去也行,將來也行,您能以另一種方式愛我?」

  她感到難於回答,想了一會兒。

  他焦急苦惱地等著,於是又說:

  「您很清楚,您很清楚,您也曾夢想過不同的內容。」

  她慢慢地低聲說:

  「我也可能在一瞬間把自己弄糊塗了。」

  他嚷道:

  「啊!真是奧妙,真是心理分析!可是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分析心靈的衝動的。」

  她仍然在深思,對她自身的思想,對這種探索和有關她的反思感到興趣,於是她又補充說:

  「在用我現在這種愛法愛您之前,實際上我可能有過一段時間相信,對您我會更加……更加……更加衝動一些……可是接著我確實沒有那麼不拘禮,沒有那麼直爽……後來也許還不那麼由衷。」

  「為什麼後來不那麼由衷?」

  「因為您將愛情限制在這個公式裡:『全部或者全無』,而這個『全部或者全無』對我的意義是『以全部始,以全無終』。到了全無階段,女人就開始說假話了。」

  他十分激動地辯駁說:

  「可是您不明白,當我想到您曾經可能用另一種方式愛我時,我的悲慘和痛苦?您感到過這一點,因此您將來會這樣愛的是另一個人。」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我不會。」

  「那為什麼?是的,那為什麼?從您有過愛前的預感,從您曾有過被這種無法實現而且使人痛苦的期望微微掠過的時刻,將生活和身心與另一個生命混合在一起,任自己忘形於他而將他納入於自我。就這一點說,您曾感到過進入這種不可言喻激情境界的可能,因此您遲早就會經受這種境界的。」

  「不會。是我的想像欺騙了我,而它又因我而糊塗了。我將我能給的都給了您。自從我成了您的情婦以來,我對這思考了很久。請您注意:我什麼也不怕,也不怕閒話。真的,我完全相信我不能愛得更多也不能愛得比我此時此刻更好。您看,我對您說話就像對我自己一樣。我這樣做,因為您很聰明,您什麼都理解,您看得十分透徹,最好的辦法是對您什麼都不隱瞞,這是我們長久緊密相連的唯一辦法。這就是我所期望的,我的朋友。」

  他聽得如臨渴得飲,跪到地上,額頭貼著她的裙袍。將她的兩隻小手放到他的嘴上,一面反復說:「謝謝!謝謝!」當他抬起頭來看她時,她雙眼裡含著眼淚,而後這回是她將兩腕摟著安德烈的脖子,輕輕將他抱過去,彎下腰吻著他的眼瞼。

  「您坐下,」她說,「在這兒您跪在我前面很不保險。」

  他坐下,相互對著靜靜看了幾分鐘之後,她問他是不是願意哪天帶她去看雕刻家普列多菜的展出,大家現在正議論紛紛。在她的梳妝室裡她有一尊銅雕的愛神,一個可愛的往浴盆裡倒水的小雕像,她想看看這位吸引人的藝術家集中在瓦蘭畫廊裡的全部作品,八天以來這位藝術家轟動了巴黎。

  他們選定了日期而後瑪裡奧站起來準備引退。

  「您願意明天去奧特伊區嗎?」她用很低的聲音問。

  「啊!太想了!」

  於是他滿心歡喜地走了,陶醉于熱戀中人心中永恆的「可能」之中。

  德·比爾娜夫人的四輪轎車,由兩匹大步跑的馬拉著,在格雷厄爾路的鋪石路面上轔轔前進。這時是四月初時分,最後一場夾著雹子的驟雨打在車窗玻璃上砰砰著響,接著再跳到已經灑滿白色冰粒的馬路上。行人在他們的雨傘下,將脖子縮到豎起了的大衣領子裡匆匆而過。經過了兩個星期的晴朗天氣,一場惱人的冬末嚴寒重又凍得人皮膚冰涼皸裂。

  德·比爾娜夫人雙腳踩在一隻滾熱的水湯壺上,軟軟不動的身體裹在一件裘皮大衣裡。手感微妙絨乎乎的大衣透過裙袍暖和了她的身體,給她吹彈得破的皮膚以一種美妙的舒適感。這位年輕女人這時才想起,至多再過一個鐘頭,她就得雇個出租車到奧特伊區去會瑪裡奧。

  送個電報去的強烈願望總纏住她不放。可是她已經在兩個月前對他許下過諾言,答應儘量少這樣辦;她也在積極努力,要和他一樣,用同樣的方式回報他的愛。

  看到他那樣痛苦的時候,她曾起過憐憫心;而且在一次真正的感情激動之下,在吻了他的眼簾之後,她對他的誠摯熱情確實曾一度變得更熱烈、更開放。

  她也為自己不由自主變得冷淡而驚奇。她常思忖,既然她覺得自己由衷地喜愛他,而且他比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更討她的喜歡,為什麼她不能像許多女人那樣,對這個情夫相守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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