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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瓦沙西夫人是位已經見老的女人,頭髮已經轉灰,是個外省貴夫人。她嫁給了受尊敬的總工程師,一個橋樑隧道工程學院出身,傲氣難除、架子十足的官僚。她承認她從沒有見到她的外甥女處在這樣的興奮的狀態之下。想了一會之後,她又加上說:

  「這也不希奇。像她這樣,過去看見和讚賞的只是劇院的裝修。」

  「可是我幾乎每年都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①去的。」

  ↑①兩處都是面臨英吉利海峽的旅遊地。↓

  這位老太太開始笑了起來:

  「除了找朋友外,誰也從不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去。那兒的海只是為有約會的人們入浴的。」

  這話說得很樸實,也許並無惡意。

  大家朝廣場走過去。廣場對遊人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人們從公園的四面八方身不由己地匯到這兒來,像在坡面上的球似的。落日仿佛在那座修道院的後面撒開了一層淡金色的輕盈透明的帷幕,高聳的修道院陰影變得越來越黑,像在一張輝煌帷幔前面碩大無朋的聖人骨灰盒。可是瑪裡奧只看到在他身旁的那張令人傾心的金髮面龐裹在藍色煙雲裡。他從不曾見到過她這樣俊俏。在他眼裡,她像是不知為什麼變了點樣,在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氣息,在她眼神裡跳躍、在她頭髮上氳氤,也沁到了他的心裡;這種新鮮氣息來自這塊大地,這方天空,這陣光輝和這片綠叢。他從不曾見過她這種模樣,他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愛她。

  他在她身邊走著,找不到什麼話來說;而有時和她的裙袍、她的手肘、偶爾還有她的胳膊相接,和她的善於傳情的視線相交,這一切將他整個兒瓦解了,像是它們同心協力徹底毀滅了他身上殘存的男子漢性格。他突然感到他被這個女人的接觸毀完了,被她吸收到了無我之境,只剩下了欲念、呼喚,只有傾倒。她消滅了他舊日的整個存在,像人們將一封信付之一炬。

  她看得很清楚,她體會到了這種絕對的勝利,於是又激動又感動,也由於處在這種充滿了陽光和活力的鄉野大海的氛圍之中而更活躍,她看也不看他地說:

  「看到您我真太高興!」

  接著她又說:

  「您在這兒呆多久?」

  他回答說:

  「兩天,包括今天也算一天在內。」

  接著他轉過來對著那位舅媽說:

  「瓦沙西夫人會不會同意賞光,明天和她的先生同我一塊兒到聖·米歇爾山去逛一天?」

  德·比爾娜夫人替她的親戚回答說:

  「我不讓她拒絕您的邀請,我們在這兒相遇真太巧了。」

  那位工程師的夫人接口說:

  「好的,先生,我對此十分願意,條件是您今晚上去我們家吃飯。」

  他恭敬地接受了。

  這可真是叫他狂喜不盡的快樂,這是一個人接到他所極盼的消息時的歡樂。他得到了什麼呢?又有什麼重新降臨到他生命之中呢?什麼也沒有。然而他卻感到自己在一種說不清的預期之中翻騰。

  他們在開闊的廣場上踱來踱去,走了很久,等待日落,好看最後勾繪在如火的天空上的這座黑色嶙峋的孤峰。

  他們現在說些家常話,重複誰都能在一位陌生女人面前說的話,偶爾相互對視一眼。

  後來他們就回到了建在阿弗朗什市出口的別墅裡,它建在一座美麗的,俯視著那個海灣的花園中央。

  不想要引起注意,加之對德·帕拉東先生冷淡乃至近乎敵視的態度有點兒不安,瑪裡奧早早就告辭了。當他舉起了德·比爾娜夫人的手指,準備放到嘴邊時,她用不一般的聲調對他連說了兩聲:「明兒見,明兒見。」

  等到他走了,一向遵循於外地習俗的德·瓦沙西先生和夫人建議上床休息。

  「去睡吧。」德·比爾娜夫人說,「我呢,我到園子裡去走一圈。」

  她的父親也說:

  「我也去。」

  她披上了一條圍巾走出去,他們並排走在小道的白沙上。在滿月的輝照下,這些小道像在草地和樹叢裡迂回曲折穿過的小河。

  靜默了夠長的一陣子以後,德·帕拉東先生突然用低低的聲音說:

  「我親愛的孩子,能同意認為我從來沒有勸阻過你什麼事嗎?」

  她感到事情逼近了,準備接受挑戰。

  「請您原諒我,爸爸,您至少曾給過我一個。」

  「我?」

  「是的,是的。」

  「一個關於……關於你生活方式的勸告?」

  「是的,而且還是一個很壞的勸告。我為此也作出了認真的決定,假使您再給我一個新的,我決不遵守。」

  「我給過你什麼勸告?」

  「和德·比爾納結婚的那件事。它證明了您缺少判斷能力,缺少洞察力,總的說來,對人缺少理解,尤其是對您的女兒。」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兒意外也有點兒尷尬,後來慢慢地說:

  「是的,那事我是弄錯了。可是,對我現在所負的與父職有關的意見,我有把握不會弄錯。」

  「您隨時都請說。對的我就選用。」

  「你正處於危害自己的邊緣。」

  她笑了起來,一陣過分的大笑,於是把他的話說完:

  「和瑪裡奧先生,大概是吧?」

  「是的,和瑪裡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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