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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將他抽了起來。這時是下午三點鐘。他決定立刻到她家去,要在她出門之前見到她。

  一聲叫人鈴把貼身僕人叫來了。

  「天氣怎樣,約瑟夫?」

  「很好,先生。」

  「熱嗎?」

  「是,先生。」

  「給我白背心,藍上衣,灰帽子。」

  他總是穿得很雅致。雖然他平日由一個正規服式裁縫做衣服;可是憑著他獨特的穿衣方式,緊束在白背心裡的肚皮和灰色高統氊帽略略向後傾的走路姿態,馬上就會讓人知道他是個藝術家而且是個單身漢。

  當他走到伯爵夫人家時,人家告訴他說,她正準備到林區去散步,他很失望,於是等著。

  照他的習慣,他開始橫著在客廳裡散步,沿著一張一張椅子或者一扇一扇牆上的窗戶,在陰暗的大客廳裡則沿著帷簾。腿上塗著金的茶几上是各式各樣沒有用處但漂亮值錢的小擺設。以一種斟酌過的雜亂方式擺放著。這是些古舊精緻的鏤金盒子、各式的小型鼻煙壺、象牙雕塑,而後是一些很摩登的烏光銀器。那是些風格質樸、顯出一種英國趣味的銀器:一個極小的廚房爐灶,上面有只貓在鍋裡喝水;一個像一個大麵包的香煙盒;一個用來裝火柴的咖啡壺;接著在一個首飾盒裡整個兒放的都是小傀儡用的裝飾品,頸圈、手鐲、戒指、別針、鑽石耳環、藍寶石的、紅寶石的、祖母綠的,都出人意外地精細奇巧,像是由小人國的首飾匠做的。

  他不時地碰碰他在某個紀念日送的東西。拿起來撥撥弄弄,用一種做夢似的漠不關心的神氣細細觀察,而後又放回去。

  在一個角落裡有幾本很少翻開過的裝訂精緻的書。放在長靠椅前面的單腿小圓桌上順手的地方。在這個家具上面還可以看到一本有點褶皺、磨損的《兩個世界雜誌》①頁角也卷了,好像經人讀了又讀。此外還有沒有裁開的出版物,《現代藝術》就是看它價錢高才會訂的刊物,一年得花上四百法郎;還有《活頁》,是藍色封面的薄本,這是本專門登載被稱為「軟筆頭」的新詩人之間的互相唱和集。

  ①法國以前有名的綜合雜誌。創於1829年,F1944年停刊。

  在那些窗戶之間,是伯爵夫人的書桌,一張上世紀的講究家具。她在它上面答覆在接待客人時送來的緊急問題。在這張桌子上還有些著作,有些是通俗的書,標誌出了這位女士的心靈:繆塞,馬農·萊斯科·維持;還有幾本表示出這位主人對雜的抒情小說和心理學的奧秘也不見外:有《惡之花》、《紅與黑》、《十八世紀的女人》、《阿道爾夫》。

  在書堆旁,有一面傑出的金銀細工手鏡,手鏡上的玻璃反裝在一方繡花絲絨上,讓人能欣賞背面罕見的金銀細工。

  貝爾坦拿起它來,看看裡面的自己。這幾年來他變得老得可怕,雖然他認為自己的臉比以前更有性格,但也開始為他兩頰下垂和皮膚的皺褶發愁。

  在他背後的一張門打開了。

  「早安,貝爾坦先生。」安耐特說。

  「日安,小寶貝,你好嗎?」

  「很好,您呢?」

  「怎麼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擺明瞭的。」

  「不,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

  「說到哪兒去啦。」

  「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您讓我膽怯。」

  「那為什麼?」

  「因為……因為您既不夠年輕,也不夠老。」

  畫家開始笑起來。

  「在這條理由面前我就不堅持了。」

  她一下子臉紅了,一直紅到白淨的皮膚上開始長了一點兒頭髮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說:

  「媽媽要我告訴您她立刻就下來,並問您是不是願意和我們一塊兒到林區去。」

  「啊!當然囉。只有你們嗎?」

  「不,還有莫爾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麼,您允許我去戴帽子嗎?」

  「去吧,孩子。」

  她剛出去,伯爵夫人就戴著面紗走進來準備動身,她伸出了雙手:

  「啊!怎麼見不到您啦?您在幹什麼?」

  「我不想在這陣子來打擾您。」

  在她叫「奧利維埃」的嗓音裡,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責怪和關懷。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說,被她叫他名字的聲調感動了。

  這對歡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結束了,也和解了。她換了平常談話的調子:

  「我們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後我們到林區去轉一圈。該指給娜耐特①看看所有這一類東西。」

  ①安耐特的昵稱。有時亦稱納耐。

  單篷馬車在門外等著。

  貝爾坦對著兩位女士坐著,在穹門下鬧哄哄的馬匹跺蹄共鳴聲裡,車子出發了。

  沿著通衢大街下去朝著瑪德蓮納走,早春的歡樂好像從天而下降臨了人間。

  空氣煦和,太陽給男人們帶來了節日氣氛,給女人們帶來了愛情之歌,使孩子們蹦蹦跳跳,穿著白衣的小廚工也將他們的筐子放在河堤邊,去追他們的夥伴,和小流氓們玩;狗兒顯得匆匆忙忙,門房間裡的金絲雀在婉轉高唱;只有出租車的駕轅老馬總是用它們疲憊的神氣,慢得要死的步伐往前走。

  伯爵夫人低聲說:

  「啊!多美好的日子,真是叫人快活!」

  在太陽下,畫家將母親和女兒一個一個仔細端詳。她們無疑是不同的,可是同時又如此相像,這一位顯然是另一位的延續,出於同一血統,同一血肉,在同樣的生活中獲得生命。尤其是她們的眼睛,藍色的眼仁點上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女兒眼睛是湛藍湛藍的,母親的則有一點兒淡褪了。當他向她們說話時,定定地瞅著他的是同樣的眼神以致他預計她們的回答也會是一個樣兒的。他還觀察到當他使她們發笑和喋喋不休的時候,在他眼前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一個是風華將逝,一個是方將走入生活。不,他看不出這個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兒。那時,在現時還在沉睡中的興趣和本能的影響下,她年輕的智慧將會萌發,將在世俗的活動中綻開。這是一個漂亮的小人兒,面迎著風雲和戀愛,有知與無知,像艘方出港的船;而她的母親則是在經過了生存和愛情的遠航,正從那兒返港。

  在想到她曾選中了他,而且依舊愛他時,他一陣感動:她,在春日的和風裡,在這輛搖搖擺擺的車廂裡,這個永遠動人的女人!

  當他用目光向她投出感恩知遇的一瞥時,她猜到了;他通過她袍裙的輕輕拂過感到了感謝的回報。

  這回輪到他說:

  「啊!是呀,多美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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