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死戀 | 上頁 下頁


  「倒黴!」羅朗老爹忽然嚷了起來。他已經有一刻來鐘呆著不動,兩眼盯著水面,只偶爾用很輕緩的動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釣鉤。

  羅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邊是應邀來參加這次聚會的羅塞米伊太太。這時她醒過來了,轉頭朝她丈夫說:

  「怎麼……嗨!……吉羅姆!」

  這個發火的老頭子回答說:

  「就是不咬鉤。從中午到現在,什麼也沒有釣到。只該和男人們一起釣魚;你們這些娘兒們總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兩個兒子皮埃爾和讓,一個在左舷,一個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著一根釣線,同時笑了起來。讓回答說:

  「爸爸,你對我們邀來的客人不太客氣。」

  羅朗先生不好意思,請求原諒說;

  「羅塞米伊太太,請您原諒我,我就是這樣的。我邀請太太們來,因為喜歡和她們一道,而一旦到我覺得下面是水時,我就只想到魚。」

  羅朗太太已經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氣看著懸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際,她喃喃地說:

  「然而,你們這次釣得真不錯!」

  可是她的丈夫搖搖頭表示不同意,同時朝籃子裡親切地看

  他在尋覓一張新畫的題材,眼神迷失到了遙遠的雲霄外。他該畫什麼呢?他還一點也不知道,甚至完全不像是他原來那種自信果斷的藝術家,卻像個心神不定的人,遊移不定的靈感還動盪於各種藝術表達方式之間。他富有,聲名顯赫,取得了種種榮譽,雖然已近晚年,卻仍然不能確切地明白自己是朝著哪種觀念經歷走過來的人。他曾是羅馬的獲獎者,傳統派的衛道士、招魂人;但在一些偉大的歷史場景中追隨於另一些人之後,接著又將他的傾向予以現代化。他畫了些用古典式銘牌標名的活人肖像。他聰明、熱忱、勤奮,執著地從事於不斷變化的幻想,醉心於他深入妙境的藝術,他靠著心靈的精敏,贏得了卓越的表達技藝和適應性廣闊的才華。後者部份是產生於他好猶豫的性格和他對各種類型的探索。也許由於人們對他優美出眾而正派的作品的突然著迷,竟影響了他按正常情況的方向發展。從成功之日開始,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取寵的欲求總在使他煩惱,悄悄地改變他的方向,削弱了他的信念。此外,這種求寵的欲念以多種方式在他心中出現,對他的成名起了巨大作用。

  他彬彬有禮的態度,他生活中的種種習慣以及對自己外表的注意,乃至他一度是騎馬擊劍家,技高有力的名譽,都為他日益增長的盛名增添了一串小小的光彩。在完成了使他成名的《希臘豔後》畫幅之後,巴黎社會一下子被他迷上了,接納他,歡迎他。他一下子成了出入林區①名噪一時的畫家之一。沙龍裡議論著他,年紀輕輕就受到畫院的接納。在一片讚揚聲中,他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了城市。

  ①巴黎近郊的林區主要指布洛臬林區廣近九百公頃,一度為帝王遊獵之所;次為Vincennes林區逾九百公頃,為上層人士遊樂之所。

  幸運使他一帆風順,直到他進入老年時都受到頌揚和寵愛。

  這時,在戶外風和日麗天氣的影響下,他正在尋求一個詩意的主題;加之飯飽煙足,使他變得有點兒麻痹。目光向著天空,他在遐想,在藍空裡虛構些一瞬而過的圖像:一些在森林小道上或者大街人行道上的姿容優美的女人,水濱的情侶,種種使他思緒自愉的風流幻想。變幻的圖案在天空中呈現出來,在他眼睛裡,彩色的幻覺模糊而漂移不定。像箭一般劃過,而那些不斷在天空留下一道劃痕的燕子像是在用筆跡刪除這些圖像。

  他什麼也沒有想出來,所有隱約可以看到的形象都像和他畫過的相似,所有出現的女人都像他以藝術家隨想孕育過的女人的姊妹。於是一年以來引起他隱約不安的一種恐懼;那種才華已盡、主題上老一套、靈感枯竭的恐懼,在這種重溫舊作,無力重新構思和開創未知的跡象之前,變得清晰起來。

  他喪氣地站起來,想從他廢棄了的構思用的畫板裡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點東西,給他提醒心中的某種概念。

  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就翻開了他存在一口老箱子裡的那些草圖、速寫和素描。可是不久他就對這種無效的努力感到膩煩,疲乏得精神沮喪。扔掉了香煙,他一邊用口哨吹著一首流行歌曲,一邊彎下了腰,從一張椅子下面拾起了散落在那兒的啞鈴。

  他用另一隻手拾起了遮在一面鏡子上的布簾子,這是一面用來糾正姿勢,審評各種透視,再度考驗真實性的鏡子。當他面對著這面鏡子之後,他開始審查自己的各種姿勢。

  在那些畫家之中,他是以孔武有力著稱的,後來在社交場中他又以漂亮出名。而今歲月不饒人,他的體重增加了。他身材魁梧,胸膛飽滿;徒然每天刻苦地騎馬擊劍,卻仍然贏得了像古代的角鬥士的凸肚皮。那個腦袋和往時雖然已有不同,卻依然出眾,卻依然漂亮。茂密的短短白髮,使得在濃重的灰色眉毛下的黑眼睛神采奕奕。他濃重的鬍鬚,一叢老兵式的鬍子仍然是褐栗色的,賦予他的面龐以一種罕見的力量和豪氣。

  他雙腳併攏,身材挺直,立在鏡子面前,用啞鈴操練各種規定動作,目光愉快地盯著他肌肉豐滿的手臂端部寧靜有力的操作。

  可是,忽然之間,從反映出整個工作室的鏡子深部,他看見一扇門簾動了,而後探出了一個女人的頭,她僅僅伸出了一個張望的頭。

  在他身後那個聲音問道:

  「有人嗎?」

  他回答道「在」,一邊轉過身來,隨後將啞鈴扔到地板上,帶著多少有點勉強的靈巧,朝門那邊跑過去。

  一個素裝的女人進來了。握過了手以後,她說:

  「您在鍛煉。」

  「是的,」他說,「我在自我欣賞,卻讓人家撞見了。」

  她笑了,接著說:

  「您的門房裡沒有人。我知道您這時候總是獨自一個人,因此我沒有通報就進來了。」

  他看著她說:

  「真帥!您真漂亮,真瀟灑!」

  「是的,我做了件新裙袍。您覺得好看嗎?」

  「真漂亮,大方諧調。嗨!可以說這衣真叫人感到深淺協調。」

  他繞著她轉,撣撣衣衫料子,用指尖整理整理衣褶,宛然是個和婦女時裝師傅一樣熟悉服飾的男人。本來,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家思維和運動員式的肌肉,都是用來通過畫筆的纖毫來描述變化多端的精緻時式,揭露被禁錮、掩埋在絲毛織物或雪花邊下的女性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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