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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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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個長得眉清目秀,且穿著一式粉紅色衣裝的四位女儐相,走在他們後面,為這國色天香的「王后」侍候于側。男儐相也是精心挑選來的,不但體態勻稱,而且步伐整齊,仿佛由芭蕾舞教師悉心指點過。 接下來便是瓦爾特夫人了。手上挽著現年七十二歲的德·拉圖爾—伊夫林侯爵,即她另一個女婿的父親,她與其說是在隊列中走著,不如說是在一步步往前蹭,每挪動一步都有可能要昏厥過去。她的腳好似粘在了地板上,兩腿癱軟如綿,怦怦直跳的心房簡直像是要跳出胸膛。 她是瘦多了,滿頭白髮下,那張面龐是那樣蒼白,兩頰是那樣凹陷。 她兩眼直視,對身旁的賓客看也不看一眼,也許仍在為心頭的傷痛而苦苦不能解脫。 隊列中隨後出現的,是同一陌生老婦走在一起的喬治·杜·洛瓦。 他昂著頭,眉心微鎖,凝重的目光也直勾勾地向著前方,嘴角的胡髭高高翹起。他的俊美實在無可挑剔,且身材修長,兩腿筆直,步履冉冉。他穿著一套剪裁合度的禮服,肩上披著一條血紅色榮譽勳位綬帶。 接著走來的是新人的親屬:剛結婚六星期的羅莎同參議員黎梭蘭走在一起,她丈夫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則同佩爾斯繆子爵夫人走在一起。 最後是杜·洛瓦的親友所組成的一支雜七雜八的隊伍。這些人,杜·洛瓦已帶到他的新家去同大家相識。他們都是巴黎市井的知名人物,且個個古道熱腸,只要與你見上一面,很快便可與你結為知己。其中大都為杜·洛瓦的遠親,有的是暴發戶,有的則是窮愁潦倒、行為不端的沒落貴族。這後一種人中,有的並已成家,那景況就更慘了。比如他們當中有德·貝爾維涅先生、德·邦若蘭侯爵、德·拉沃耐爾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諾公爵、德·克拉瓦洛親王和瓦爾萊阿裡騎士。此外是瓦爾特請來的幾位客人,有德·蓋爾什親王、德·費拉辛納公爵和夫人,以及迷人的德·杜納侯爵夫人。還有幾位是瓦爾特夫人的親戚,在這一群人中,他們還保留著外省人樸實無華的儀錶。 管風琴一直在不停地響著,其閃閃發光的鋼管奏出的響亮而有節奏的樂曲,把人間的悲歡離合全都傾訴了出來。兩扇大門這時隆隆關閉,明麗的陽光好像被驅趕了出去,大廳裡頓時一片昏暗。 杜·洛瓦和新娘現在已在祭壇上跪下,與燭光熊熊的祭台遙遙相對。來自丹吉爾的新任主教,頭戴主教帽,手持神杖,從聖器室走了出來。他將以天主的名義為他們證婚。 他按照慣例向他們問了幾句,接著讓他們交換指環,並說了幾句要他們永結同心的話語。此後,他發表了一篇飽含天主教精神的祝辭,以華麗的詞藻把夫妻間必不可少的忠誠說了很久很久。他身材高大而又肥胖,氣度很不尋常。大腹便便正是這些高級教士所具威嚴的象徵。 人群中忽聽有人哭泣,幾個人不由地回過頭去。原來是瓦爾特夫人雙手捂著臉,在抽抽噎噎。 在女兒的婚事上,她不得不作了讓步。因為若不讓步,她又能怎樣?女兒回來後到她房內來看她時,她連親也沒有親她,立刻把她趕了出去。杜·洛瓦來見她時是那樣畢恭畢敬,她當即壓低嗓音向他說道:「你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為卑鄙齷齪的小人,請從今而後別再同我說話,我不會答理你的。」自那時以來,她始終處於難以言喻的痛苦中,終日長籲短歎。她恨蘇珊,這刻骨銘心的恨發自她那過於濃烈的情思和無以排解的嫉妒。因為她作為母親和情人而在內心深處鬱結的這種奇異嫉恨是那樣強烈而又不便與外人言,它像一處灼熱作痛的傷口,令她終日不得安寧。 而現在,她的女兒和情夫卻在一位主教的主持下,當著兩千賓客和她本人的面,在這神聖的教堂裡堂而皇之地舉行婚禮!她能說什麼呢?她能站出來加以阻止嗎?她能向主教大聲疾呼,對他說,「這個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人,你今天主持的這場婚禮,是對世間人倫肆無忌憚的玷污」嗎? 好幾位女士見此情景深為感動,悄悄說道: 「瞧這可憐的母親在把女兒嫁出去時,是多麼地傷心!」 主教的祝辭已變得更加抑揚頓挫了: 「你們是世間最幸福的人,你們最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別是您,先生,您才華超群,並通過您的道德文章而給芸芸眾生以指點和啟迪,成為民眾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負著偉大的使命,您要給他們做出表率來……」 聽了這一席話,躊躇滿志的杜·洛瓦不禁有點飄飄然。羅馬教會的一位高級神職人員今天居然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語!他清楚地感到,前來為他祝賀的大批社會名流,此刻正站在他身後。他覺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著他,把他高高托了起來。他這個康特勒貧苦農民的兒子不想也有今天,成了世間的一位主宰! 倏忽之間,他仿佛看到,在那俯瞰盧昂河谷的山崗上,他的父親和母親正在其簡陋的酒店裡,為前來喝酒的當地老鄉熱情地張羅著。從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遺產中分得一份後,他曾給他們寄去五千法郎。現在,他要再給他們寄上五萬法郎,讓他們置點薄產,頤養天年。 主教的祝辭已經結束。一個披著金色長袍的教士登上祭壇,管風琴又奏起了頌揚新婚夫婦的樂曲。 起初,琴聲激越,如洶湧澎湃的波濤長時間如雷震耳,其高亢雄渾的氣勢簡直像是要掀掉屋頂,沖向藍天。隨後,這響徹大廳、撼人心魄的樂聲,忽然緩和了下來。輕快活潑的音符在空中嬉戲,如陣陣輕風掠過耳邊。婉轉的曲調歡快而又柔媚,酷似小鳥在天空翱翔。不想過了一會兒,這幽雅的樂曲又突然一改其輕歌曼舞而再度變得高昂洪亮起來,其雷霆萬鈞的磅礴之勢令人駭異,好像一粒沙子在轉瞬之間變成了浩瀚的廣宇。 最後,有人唱了起來,歌聲在垂首而立的人群上空回蕩。歌唱者是來自歌劇院的沃裡和朗德克。大廳裡香煙繚繞,芳香撲鼻。祭壇上,教士主持的祭獻業已開始,為的是祈求天主降臨人間,對喬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禮予以確認。 跪在蘇珊身旁的杜·洛瓦腦袋低垂。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好像已成為一名虔誠的信徒,對天上神明對他的如此垂顧和恩寵感激莫名。自己能取得今日的成功,他不知該感謝誰,於是將一腔感念都給了神明。 彌撒結束後,他站起身,挽著他的妻子走進聖器室。舉座賓客排成長長的隊列,從他面前走過。杜·洛瓦喜不自勝,覺得自己儼然成了萬民朝賀的君王。他不停地向賀喜的客人躬身行禮,同他們一一握手,口中並客套連連,對他們的恭維之辭總要說上一句:「感謝光臨」。 後來,他突然發現德·馬萊爾夫人走了過來。兩人間過去的熱吻和溫情,以及她的溫存體貼、說話的聲音和芳唇的韻味,不禁油然湧上心頭,使他熱血沸騰,真想一把將她擁入懷內,同她重享床笫之樂。她容貌較好,目光熱烈,身段迷人,而且時時顯出一副頑皮的樣子。杜·洛瓦心想:「不管怎樣,讓她做個情婦,還是滿不錯的。」 德·馬萊爾夫人略帶不安,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向他伸過一隻手來。他接過來握在手中,感到她那纖纖細手在悄悄向他傳遞信息,其輕輕捏握不僅表示她已原諒了他,而且表示願同他重修舊好。他於是將這只小手使勁握了握,意思分明是: 「我始終愛著你,我是你的。」 他們的目光因而相遇,這含笑的目光閃閃發亮,充滿愛意。只見她嬌媚地向他嘟噥一聲:「回頭見,先生。」 他也快樂地向她說道:「回頭見,夫人。」 她邁著輕盈的步伐走開了。 其他人還在向這邊湧來,他面前的這條人流總也走不完。到後來,前來道賀的客人終於少了起來。及至最後一人離去,杜·洛瓦也就重新挽起蘇珊的胳膊,穿過大廳,往門外走去。 大廳裡,道賀完畢的客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目送這一對新人從身邊走過。杜·洛瓦昂著頭,神色安詳,慢慢地走著,目光向著陽光燦爛的門外。他感到周身出現一陣陣戰慄,這是人在處於極度幸福中時所常有的。他一個人也沒有看見,心中只想著他自己。 走到門邊,他見門外萬頭攢動,擠著一片鬧哄哄的人群。這些人來到這裡,顯然是想一睹他喬治·杜·洛瓦的丰采。全巴黎人如今都在看著他,羡慕他。 他抬起頭來,協和廣場對面的眾議院立刻映入他的眼簾。 他覺得自己好像就要從腳下的瑪德萊娜教堂躍入那波旁宮裡。 他一步步走下教堂門前高聳的階梯,兩旁擠滿圍觀的人群。不過這些人,他根本視而未見,因為他的思緒此刻又回到了過去那些日子。耀眼的陽光下,德·馬萊爾夫人的倩影總浮現在他的眼前,見她正對著鏡子梳理那捲曲的雲鬢。每次從床上下來,她的頭髮總是一片蓬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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