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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由於第一道正菜尚未上來,大家只得間或喝口香檳,嘴裡嚼一點從小圓麵包上剝落下來的脆皮。隨著剛才的談話,對於愛的思念現在正慢慢地侵入每個人的心田,漸漸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癡如醉、虛無縹緲的夢幻中,恰如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過喉間後,很快便使人周身發熱,神思恍惚,如墜五里霧中。

  侍者端來了嫩而不膩的羊排,羊排下方厚厚地鋪著一層砌成細塊的蘆筍尖。

  弗雷斯蒂埃一見,不禁喊了起來:

  「啊,好菜!」

  眾人於是吃了起來,細細品嘗著這鮮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膩如脂的筍尖。

  杜洛瓦又說道:

  「我若愛上一個女人,心中只會有她。對我來說,世間的其他一切都不會存在。」

  他的語氣是那樣地斬釘截鐵,仿佛在享受這美味佳餚的同時,正為自己能領略這愛情的甘美而興奮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喃喃地說道:「當一個人握著另一人的手,向對方問道:『你愛我嗎?』對方接著答道:『是的,我愛你。』要說愛情帶給人的幸福,沒有比此時此刻更為聖潔無瑕了。」

  德·馬萊爾夫人剛剛又將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帶著歡快的聲調說道:

  「我對於愛情,可沒有這些柏拉圖式的東西。」

  聽了這句話,大家眼睛一亮,個個點頭稱是,於是一陣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乾脆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並伸開兩臂,扶著座墊,十分嚴肅地說道:

  「你的坦誠令人欽佩,這表明,你是個講求實際的女人。我可否問一句,不知德·馬萊爾先生對此持何看法?」

  德·馬萊爾夫人輕輕地聳了聳肩,臉上長久地流露出一種不屑理會的神情,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對此問題沒有看法。他對任何問題都沒有……明確的態度。」

  有關愛情的這場談話,隨即由高尚的理論探討轉而進入其具體表現的百花園中。言語雖然放蕩,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為這時候,大家的用語都非常巧妙,稍稍一點,便彼此會意,豁然開朗;但不管怎樣,那類似下身裙裾的的遮羞物畢竟已經撥開,只是言詞雖然大膽,但掩飾巧妙,透著百般的精明與狡詐。因此言詞雖然下流,但仍惺惺作態,欲擒故縱,所談到的分明是赤裸裸的男女隱情,但遣詞造句卻相當地含蓄。總之,每一句話語都能使人們的眼前和心頭迅速浮現出難以言傳的一切,對於這些上流社會的人來說,更可以感受到一種神秘而微妙的情愛,在他們心中油然喚起種種難於啟齒、垂涎已久的貪歡場面,不禁心蕩神馳,欲火如熾。侍者這時端末一盤烤小竹雞和鵪鶉、一盤碗豆、一罐肥鵝肝及一盤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葉片參差不齊,滿滿地盛在一個狀如臉盆的器具裡,面上好似浮著一層碧綠的青苔。但這些美味佳餚,他們並沒有認真品嘗,而只是盲目地送進口中,因為他們的思緒仍停留在剛才所談論的那些事情上,陶醉於愛情的氛圍中。

  兩位女士現在已一掃原先的矜持,說出的話語都相當直率。德·馬萊爾夫人秉性潑辣,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種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則稍有不同,仍顯得有點羞赧和持重。不過話雖如此,她的語調和聲音,乃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表面上對她所說的大膽言辭起了一定的抑制,實際上卻使之顯得更為突出,只是沒有德·馬萊爾夫人那樣肆無忌憚罷了。

  已完全躺在沙發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著,不停地喝著和吃著,但卻不時會說出一句毫無遮掩、非常露骨的話語。兩位女士表面上裝出吃驚的樣子,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所持續的時間不過是兩三秒鐘而已。因此,每當弗雷斯蒂埃說出一句過於粗俗的淫蕩言詞,他總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們,你們這是怎麼啦?你們要總是這個樣子,遲早會做出蠢事來的。」

  正餐之後,現在是甜食。侍者接著送來了咖啡,隨後是甜燒酒。幾個本已興奮不已的男女,兩口燒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渾身燥熱,心緒紛亂了。

  正像她在晚宴開始時所表示的那樣,德·馬萊爾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朧了。她承認自己不勝酒力,但仍帶著一副樂呵呵的嬌媚神態,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醉是確實有點醉了,但也還不至於如此失態,她這是為了讓自己的客人心裡高興而有意裝出來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現在是一言不發,可能是出於謹慎,不願再說什麼。杜洛瓦感到自己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話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語。

  大家點著了香煙。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陣咳,來勢如此兇猛,好像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滿臉通紅,頭上掛著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勁把嘴捂住。

  後來,他總算漸漸安靜了下來,不悅地說道:

  「這種聚會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今天來,實在是太愚蠢了。」

  這可怕的病顯然已弄得他六神無主,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濃厚興致,早已蹤影全無。

  「咱們回去吧,」他說。

  德·馬萊爾夫人按了按鈴,讓侍者結帳。侍者立刻便將賬單送了來。她接過賬單看了看,但上面的數字仿佛在那裡轉動,怎麼也看不真切,最後只得遞給杜洛瓦,一邊說道:

  「咳,還是你來幫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麼也看不清楚。」

  說著,她把自己的錢包放到他手中。

  整個開銷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將賬單仔細檢查一遍,從錢包裡抽出兩張大鈔,遞給侍者。接過對方找回的零錢時,他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了一句:

  「小費給多少?」

  「你看著辦,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錢的盤子裡扔了五法郎,然後將錢包還給德·馬萊爾夫人,同時向她問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門口?」

  「這當然好,我現在已找不著家門了。」

  他們倆於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婦握手道別。這樣,杜洛瓦也就和德·馬萊爾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走了。

  現在,德·馬萊爾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車內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氣路燈所發出的光亮,不時射進來,將這小小的空間照亮一會兒。他透過衣袖,感受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臂膀熱呼呼的,心中驀然激蕩起一股把她摟到懷裡的強烈欲望,因此腦海中現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話來同她說說,什麼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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