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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他不餓,他感到很不舒服。想走開的念頭、想不再處在這群人中間的念頭纏著他,他不想再聽他們聊天嘻笑。

  然而這時那些酒的香味重又開始使羅朗老爹心神不定,他已經忘記了他兒子的勸告,斜著一隻眼戀戀地看著在他刀叉旁邊那瓶幾乎還是滿的香擯。他不敢碰它,怕又遭到第二次警告,在想用什麼計策和手法能不驚動皮埃爾的注意,把酒弄過來。他想了一條最簡單不過的計策:他漫不經心地拿起瓶子,握著瓶底,隔著桌面伸過去,首先注滿醫生的空了的杯子,接著輪流將別的杯子注滿;當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就開始大聲說話,這樣當他朝杯子裡倒進去的時候,人家肯定會認為這是不在意做的,誰也不會對此注意。

  皮埃爾對這沒有想,喝得太多了。又氣又惱,他不停地喝,用不經意的姿勢將玻璃高腳香檳酒杯舉到嘴唇上,可以看到在透明的液體裡有許多氣泡在竄動。他讓酒在他嘴裡很慢地流過,好體會氣體從舌頭上揮發時細細的辛辣甜味。

  漸漸地,他全身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腹部開始,像一片爐火似的,達到胸前,滲到四肢,一直擴散到全身,像一道有益健康的暖流帶來了快感。他覺得好些了,不那樣煩躁,不那樣不愉快了;而黃昏時想和他弟弟談話的決心也變淡了,不是要說這件事的想法減退了,而是不想馬上破壞他自己感到的這種舒適感。

  博西爾站起來要敬杯酒。

  向周圍敬了一個禮後,他說:

  「尊敬的太太們先生們,我們聚會是為了慶祝我們的一個朋友剛獲得的幸運。人們從前說過,幸運是盲目的,我相信它只是近視或者愛開玩笑的,它剛才收買了一個出色的老海員,使他同意它從勒·阿佛爾港挑中了我們的好朋友珍珠號船長的兒子。」

  從大家的嘴裡迸發出了喝彩,還襯托著鼓掌。於是羅朗站起來準備答辭。

  因為感到他的嗓門噎住了,舌頭也有點兒沉重,他結結巴巴說:

  「謝謝,船長,為了我和我的兒子謝謝您。我永遠忘不了您在這個情況下的作為。我祝您如意。」

  讓笑著,輪到他說了。他說:

  「是我該當謝謝這兒的忠誠好友,極好的朋友們(瞧著羅塞米伊太太),今天他們令人感動地表證了他們的感情。可是絕對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並證明我的感激。我以後,在我一生中的任何時刻都將永遠對他們證明這一點,因為我們的友誼屬￿不朽的。」

  他的母親十分感動,低聲說:

  「太好了,我的兒子。」

  可是博西爾叫道:

  「說呀,羅塞米伊太太,請代表美麗的女性說說!」

  她舉起了酒杯,用動人的嗓子略略帶著憂鬱的調子說:

  「我,我為馬雷夏爾祝福。」

  暫時平靜了幾秒鐘,這是合乎禮儀的默哀的幾秒鐘,仿佛在祈禱以後那樣。一口流暢恭維話的博西爾說了:

  「只有女人才能這樣細緻。」

  接著轉身對著羅朗老爹說:

  「究竟,這個馬雷夏爾是個什麼樣的人,您曾經和他很親密嗎?」

  這個醉得心腸也軟了的老頭兒開始滴下淚來,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一個兄弟……您知道……一個難得的……我們分不開的……他每晚都到我們家吃飯……他付錢讓我們到劇院過小節慶……我只給您說這點……就這點兒……這點兒……一個朋友……一個真正的……真正的……不是嗎?魯易斯?」

  他的妻子簡單回答說:

  「是的,一個忠誠的朋友。」

  皮埃爾看著他的父母,可是人家談別的了,他又開始喝酒。

  對這次晚會的收場,他幾乎記不起來了。大家喝咖啡解酒,逗著玩兒,盡情大笑。後來將近午夜時他就躺下了,心裡迷糊,腦袋發沉。他像塊木頭似的一直睡到第二天九點。

  第四章

  這場灌足了香模和查爾特勒酒後的睡眠很可能對他起了安神和平靜作用,因為他醒來時心情十分舒坦。穿衣服的時候他估計、衡量、總結昨晚的情緒,想從中得出明確完整的真實原因、秘密,包括個人的原因和外部的原因全部在內。

  實際上,那個飯店的姑娘在聽到羅朗的兒子中只有一個人從陌生人那裡繼承了遺產時,可能有種壞想法,一種真正屬￿娼妓的思想。難道這類人不是常常會連理由的影子都沒有,就對所有的正派女人都抱著同樣懷疑嗎?她們每次談話時,人們不是聽到她們對那些她們直覺感到無可非議的女人全都辱駡、中傷、誹謗嗎?每次當人們在她們面前談起一個無可攻擊的女人,她們就生氣,好像侮辱了她們,還要大叫:「啊!你知道我認識你那些結了婚的女人,能算得乾淨貨!她們的情夫比我們多,只是她們把他瞞起來,因為她們是偽君子!咳!就是,能算乾淨貨?」

  在任何其他時候,他肯定不會懂,也決不可能料想這類性質的含沙射影的話竟會針對他可憐的母親,她是這樣善良、單純、尊貴。當然,這是他的心靈被他身上醞釀的妒忌種子弄糊塗了。他不能約束自己,於是過於激動的心伺機而出,想說各種有損他弟弟的話,甚至可能曾假借賣酒姑娘名義說了一些她並沒有的可恥意向。這也可能只是他的幻想,管不住的幻想,自由放肆,大膽陰險,它隨心所欲,不斷自我發洩,並且進到了無邊無際的意念範疇之中,有時還夾帶著一些躲藏在他靈魂深處探測不到的褶縫中的不可告人的可恥幻想,像賊贓般的幻想。也可能就是這種幻想製造了、發明了這種可怕的懷疑。無疑他的心,他自己的心對他保持了秘密;而這負傷的心在這可憎的懷疑之中,找到一個法子去剝奪這份他眼紅的弟弟得到的遺產。現在他自己懷疑自己,同時像虔敬的人們那樣,查問自己的良心,自己思想中的一切秘密。

  羅塞米伊太太雖然智力有限,但顯然有策略,有婦人的嗅覺和敏感。既然她用一種完善簡單的方式祝福紀念了馬雷夏爾,那麼她該沒有產生過那種想法。假使有過一點兒這種疑惑掠過她的心頭。她,她絲毫也不會那樣做的。現在他不再懷疑了,他所以對掉到他弟弟身上那筆財產的不由自主的不高興,肯定是由於他對母親的宗教式的愛慕加強了他的顧慮,屬￿孝順尊敬的顧慮,但是過分了些。

  在建立起這個結論後,他是高興的,像做了一件好事後的感覺。他決心要對所有的人都和善,並從父親開始;父親的怪癖性情、幼稚認識、庸俗言論和太明顯的平庸向來時刻叫他心煩。

  他回來吃中飯的時候不遲,他的精神和心情愉快使一家都高興。

  母親高興地對他說:

  「我的皮埃爾,你不知道,當你真願意的時候,你多滑稽詼諧。」

  他找些話來談,機智地為他們的朋友們畫像,弄得大笑。博西爾成了他的靶子,也說一點兒羅塞米伊太太,但是用比較慎重的方式,不太惡意。他一邊看著弟弟,一邊心想:「防著她點兒,傻小子。看有錢把你美的,我只要高興隨時會超過你。」

  喝咖啡的時候,他對父親說:

  「你今天用珍珠號嗎?」

  「不,孩子。」

  「我能帶著讓·巴去用它嗎?」

  「行,隨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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