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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俄羅斯兜風歌》

  那女郎動作靈巧地把鈴鐺系在手腕上,這當兒,全場爆發出一陣掌聲。她報以一笑,隨即彈出一曲激越昂揚的曲調。結束時,掌聲四起,而且比剛才更為熱烈。待大家靜下來後,她又演奏了一段描繪大海的小品。只聽得一連串輕微的顫音,象徵著浪濤拍擊海岸;那轟鳴般的和音加上猛地一踩強音踏板,表示暴風雨的來臨。此後,一位先生出來唱了首叫《跟我說聲再見》的歌,接著又不得不加唱一首催眠曲。在場的觀眾鑒賞力高雅,一個個熱情洋溢。他們使勁為每一個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加演節目為止。這樣,也就沒有人會生有厚此薄彼的猜疑。班奈特小姐大模大樣地來到菲利普的跟前。

  「我相信,您不是會彈琴就是會唱歌,」她狡黠地說。「這從您臉上就可以看出來。」

  「恐怕我啥也不會。」

  「連朗誦也不會?」

  「我可沒什麼拿手好戲。」

  男用針織品部的進貨員倒是位有名的朗誦家。他手下的那些店員一個勁兒地點他出來給大家表演朗誦。他們沒費多少勁敦促,他便朗誦了一首富有強烈悲劇氣氛的長詩。朗誦的當兒,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一隻手搭在胸口,看上去是一副悲慟欲絕的樣子。可最後一行詩句洩漏了全詩的主題,原來是說他晚飯沒有吃到黃瓜。觀眾們聽後報之以一陣哈哈笑聲,不過這笑聲有點兒勉強,因為大家對他這首長詩都耳熟能詳了。班奈特小姐既沒有唱歌,又沒有演奏,也沒有朗誦。

  「喔,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戲,」霍奇斯太太解釋說。

  「喲,你就別拿我開心啦。不過手相術和超人的視力方面的事兒,我是知道一點兒的。」

  「哎唷,快瞧瞧我的手,班奈特小姐,」班奈特小姐手下的姑娘們爭先恐後地喧嚷著,一個個急於討她的歡心。

  「我可不喜歡相手,我真的不喜歡。我曾經對人們說過不少可怕的事情,可後來都一一應驗了,這使人變得有點兒迷信了。」

  「哦,班奈特小姐,就看這一次。」

  一小群人團團圍住班奈特小姐。她神秘地講著有關好人和壞人、一封信裡的鈔票以及旅途的種種趣聞逸事,人群中不時發出一陣陣尷尬的尖叫聲、開心的格格笑聲、傷心的欷噓聲和讚歎的歡呼聲,還有人因害羞而把臉漲得通紅。最後,她講得粉臉上暴出一顆顆碩大的汗珠。

  「瞧我,」她說,「渾身上下汗出得像下雨似的。」

  晚飯九點開始,免費供應餅子、麵包、三明治、茶葉和咖啡、不過誰想喝礦泉水,得自己掏腰包。年輕人豪爽灑脫,常常敬請女土們喝薑汁酒,而女士們出於禮貌,總是婉言謝絕。唯獨班奈特小姐偏偏愛好喝薑汁酒。在晚會上,她總要喝上兩瓶,有時甚至喝三瓶,不過她都堅持由自己付錢。那些年輕人就喜歡她這種痛快勁兒。

  「她這個老姑娘就是怪,」人們說,「不過,請注意,她人可不壞,跟有些女人就是不一樣。」

  晚飯一吃過,人們就開始玩起升級惠斯特牌戲來了。眨眼之間,餐廳裡吵吵嚷嚷。當人們從一張餐桌移到另一張餐桌時,那叫喊聲、歡笑聲更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班奈特小姐覺得身上越來越熱。

  「瞧我,」她說道,「渾身上下汗淋淋的。」

  不久,一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站起來說,如果大家還想跳舞,那最好得抓緊時間馬上就開始。剛才伴奏的那位女郎一屁股坐在鋼琴前,抬起一隻腳,毅然決然地踩在強音踏板上。她彈奏了一曲柔和怡神的華爾茲舞曲,用低音打著節拍,同時還隔一會兒就用右手按一按高八度音栓。她還變著法兒,兩手交叉地用低音彈奏樂曲。

  「她彈得棒極了,對不?」霍奇斯太太對菲利普說。「更棒的是,她從來沒上過學,這全憑她耳朵聽來的。」

  班奈特小姐喜愛舞蹈和詩歌甚於其他一切。她的舞跳得很好,舞步輕緩,雙眸流露出一種神情,彷佛她在悠悠沉思。她談論起地板、熱氣和晚飯,說話間上氣不接下氣。她說波特曼宿舍裡的地板是全倫敦最高級的,她就喜歡上那兒去跳舞;那兒的人都是出類拔萃的妙人兒,她才不願跟那些自己一點不瞭解的人跳舞吶。嘿,要是那樣的話,可能招人嘲笑,自己還不知為了什麼呢。差不多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跳得很出色,都玩得非常痛快。一個個跳得滿頭大汗,那些年輕人的高領頭被汗水泡軟了,耷拉了下來。

  菲利普在一邊袖手旁觀。此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感襲上他的心頭。他感到孤單寂寞,簡直難以忍受。他並沒離開晚會,因為他怕顯得太傲慢。於是他跟姑娘們在一起說說笑笑,但內心深處卻充滿了悲戚。班奈特小姐問他是否有女朋友。

  「還沒有呢,」菲利普微笑著作答。

  「哦,嗯,這兒姑娘多的是,有你挑的。她們中間有些是非常好的體面姑娘。我想要不了多久,你會交上女朋友的。」

  她目光狡黠地注視著菲利普。

  「對她們要遷就一點,」霍奇斯太太說,「我剛才就是這樣對他說的。」

  晚會到十一點鐘光景才散。菲利普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和別人一樣,他也把酸痛的腳放在被子外面。他使出全身力氣,克制自己不去想眼下過的這種生活。此時,耳邊傳來那個大兵的輕微的鼾聲。

  〖一〇五〗

  店員的工資由秘書每月發放一次。到了付工資那一天,一批批店員從樓上用過茶點下來,走進過道,依次排在候領工資的長蛇陣隊伍後面。隊伍齊整,猶如一長隊排在美術館門前等候購票的觀眾。他們一個個地走進辦公室。秘書坐在辦公桌後面,面前擺著幾隻盛放著鈔票的木匣子。他喊了一聲店員的名字後,用懷疑的目光瞥上店員一眼,隨後目光敏捷地對著一本帳簿掃上一眼,嘴裡讀出應付的工資數,信手從木匣裡取出鈔票,一張張地數進手裡。

  「謝謝,」秘書說。「下一位。」

  「謝謝,」領得工資的店員回禮道。

  接著,那店員便走到另一位秘書跟前,交付四先令的洗衣費和兩先令的俱樂部費,如被罰款,還得交上罰款。然後離開辦公室,握著餘下來的幾個錢,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在那兒一直待到下班。跟菲利普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大多都欠那個賣三明治的婦人的債,因為他們一般都買她的三明治當晚飯。她是個有趣的老太婆,體態臃腫,一張寬闊的臉,紅光煥發,烏黑的青絲分成兩綹,利落地分伏在額頭的兩旁,其髮式同早期畫像中的維多利亞女王一模一樣。她頭上總是戴一頂黑色的無邊軟帽,腰間系條白色圍裙。衣袖管總是高高地卷在胳膊彎裡。她就用那雙肮髒、油膩的大手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圍裙和裙子上都沾滿了油漬。她叫弗萊徹太太,可大家都叫她一聲「媽媽」,而她也非常喜歡這些店員,稱他們為她的孩子。臨近月底的時候,店員們去向她賒購三明治,她從來不會不同意,而且據說有時哪個店員有了難處,她還借給他幾個先令花花呢。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當店員們外出度假或者度假歸來時,他們都要去親親她那胖胖的、紅紅的面頰。有人被解雇後,一時又找不到工作,就從她那兒不花一個子兒地弄些三明治填肚,藉此苟延殘喘,這種事兒已不是一起兩起的了。店員們也是有心有肝的,知道她的心腸好,都報之以情真意切的敬愛之心。他們常喜歡講個故事,說是有個人在佈雷福德發了筆大財,開了五片商店,十五年以後回到了倫敦,特地來登門拜訪弗萊徹媽媽,還送給她一塊金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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