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有件事菲利普已經下決心要付諸行動。他可不願意再回到原先租賃的房間去了,因為在那兒他遭到了不堪忍受的痛苦。他寫了封信通知房東太太。他想把屬￿自己的東西全部帶走,決定另租幾間沒有家具的房間,這樣的房間住了又舒服又便宜。他這樣考慮也是迫於情勢,因為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裡,他花了近七百英鎊,他得最大限度地緊縮開支,以彌補過去的虧損。間或他展望未來,不寒而慄。他過去真傻,竟在米爾德麗德身上花那麼多錢。不過他心裡明白,要是事情再重演一遍,他還是會那麼幹的。菲利普的朋友們因為他性格內向不那麼生氣橫溢而認為他意志剛強,深謀遠慮和頭腦冷靜,有時想到這一點,菲利普不覺好笑。他們認為他有理智,一致稱讚他懂得為人處世的常識。但是他心裡明白,他那平靜的表情,不過是一張自己自覺不自覺套在臉上的假面具,其作用宛如彩蝶身上的保護色而已,相反他卻為自己意志的薄弱而感到震驚。在他看來,他好比風中的一片孤葉,完全為感情上每一次掀起的哪怕是小小的漣漪所左右,一旦情欲控制了自己,他就顯得無能為力。他完全喪失了自製力。他只是表面上顯得還有自製力,因為許多能打動別人的事情,他卻一概無動於衷。

  他懷著幾分譏誚的心情思索起自己安身立命的人生哲學來了,因為在他經歷的多事之秋裡,他的人生哲學對他沒起多大的作用。他不禁懷疑起思想對一個人在其人生道路的關鍵時刻是否真會有什麼幫助。在他看來,他倒是完全為一種異己的然而又存在於自己體內的力量所左右,這種力量猶如把保羅和弗蘭茜斯卡步步推向罪惡深淵的巨大的地獄陰風那樣催逼著自己。他考慮他所需要做的事情,以及何時採取行動,但在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本能和情感的控制之中,他顯得無能為力,一籌莫展。他做起事來就像是部機器,在他所處的環境和他的人格這兩股力量的驅使下運轉一般。他的理智卻像個人在一旁冷眼旁觀,而無力參與其間,就像伊比鳩魯所描述的諸神那樣,在九天之上坐視人們的所作所為,卻無力改變事態的發展,連一點點都改變不了。

  〔注:十三世紀意大利一婦人,因同其妹夫保羅通姦而聞名。〕
  〔注: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家。〕

  〖七十九〗

  菲利普于開學前兩三天趕回倫敦,以便為自己找個棲身之所。他在西敏大橋路以西一帶走街穿巷,四處尋覓,但這一帶的房子肮髒極了,看了叫人噁心。最後,他終於在肯甯頓區找到了一幢房子。該地區彌漫著一種幽靜、古樸的氣氛,使人回想起當年薩克雷所瞭解的泰晤士河彼岸的倫敦的情景來。眼下肯寧頓大街兩旁的梧桐樹已紛紛抽出新葉。想當年紐科姆一家乘坐的四輪四座馬車肯定是經過這兒轔轔駛往倫敦西區的。菲利普看中的那條街上的房子都是一色的兩層樓房,窗戶上大都張貼著供出租字樣的告示。他走到一幢告示上注明房間無家具配備的房子跟前,舉手叩了叩門。一位面孔板板的、不苟言笑的婦人應聲出來開門,並帶菲利普去看了看四個小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裡有爐灶和洗滌槽。房租每週九個先令。菲利普並不需要這麼多房間,但鑒於房租低廉,他希望同那位女人當場拍板。他問她是否可以為他打掃房間和燒頓早飯,但她回答說她不做這兩件事就已經夠忙的了。菲利普聽了此話反而覺得很高興,因為她這是在暗示他,她除了收他的房租以外,不想同他有什麼瓜葛。她接著又告訴菲利普說,如果他到街頭轉角處那片食品店——同時又是郵政所——去打聽一下,說不定可以找到個願意來「照料」他的女人。

  〔注:英國小說家。〕
  〔注:薩克雷的長篇小說《紐科姆一家》中的主人公。〕

  菲利普的家具不多,還是他幾次搬遷時逐步集攏來的。一張安樂椅是他在巴黎買的;一張桌子,三兩幅畫,還有一條小小的波斯地毯,這些東西都是克朗肖送給他的。他大伯給了他一張折迭床。因為現在他大伯不再在八月份出租房子了,所以用不著折迭床了。此外,他花了十先令買了幾樣必不可少的家具用品。他還花了十先令買了一種金黃色的糊牆紙,把那個他打算辟為客廳的房間裱糊起來。牆上掛著勞森送給他的一幅描繪大奧古斯丁街的素描畫,以及安格爾的《女奴》和馬奈的名畫《奧蘭畢亞》。他當年在巴黎時,每當刮鬍子,他都對著這兩張畫沉思。為使自己不忘記一度涉足藝壇的經歷,菲利普還掛起了他給那位年輕的西班牙人米格爾·阿胡裡亞畫的木炭肖像畫——這是他的最佳畫作,畫面上挺立著一位赤身裸體的青年男子,雙拳緊握,十個腳趾以一種奇特的力量緊緊摳著地板,臉上透出一股剛毅的神氣,使人看後經久難忘。雖說隔了這麼長時間,菲利普對這幅傑作的不足之處還是一目了然的,但是由這幅畫勾起的種種聯想使得自己原諒了這些瑕疵。他心中納悶,不知米格爾怎麼樣了。本無藝術天賦的人卻偏要去敲藝術之宮的大門,世上沒有比這種事兒更可怕的了。說不定,他因為不堪忍受餐風宿露、饑餓和疾病的折磨,最後病死在醫院裡;或者絕望之餘,最後葬身於污濁的塞納-馬恩省河;也許因為南方人所特有的不堅定性,他自動急流勇退,而現在也許作為馬德裡一辦公室的職員,正把他的雄才大略傾注於角逐政治或者鬥牛場中。

  菲利普邀請勞森和海沃德前來參觀他喬遷的新居。他們倆踐約而來,一個人手裡拎了瓶威士忌酒,另一個人拿了包pate de foie gras。聽到他們倆對自己的眼力嘖嘖稱讚時,菲利普心裡美極了。他本想把那位當證券經紀人的蘇格蘭佬一併請來熱鬧一番,無奈他只有三張椅子,只能招待兩位客人,多請一位就沒椅子啦。勞森知道菲利普正是通過他才同諾拉·內斯比特結識的。此時,他同菲利普說起了幾天前他邂逅諾拉的事兒。

  〔注①:法語,一種過油豬肝糜的菜肴。〕

  「她還問你好呢。」

  一提起諾拉的名字,菲利普頓時雙頰緋紅(他就是改不了一發窘就臉紅的令人難堪的習慣),勞森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瞧著菲利普。現在,勞森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待在倫敦。他還真是入鄉隨俗哩,頭髮也理得短短的,一身筆挺的嗶嘰制服,頭上還戴了頂圓頂硬禮帽。

  「我想,你跟諾拉之間的事兒完結了吧,」勞森說。

  「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

  「她看上去還挺精神的哩。那天她戴了頂非常漂亮的帽子,上面還裝飾著很多雪白雪白的鴕鳥羽毛。她日子一定過得很不錯。」

  菲利普轉換了話題,可心裡頭卻放不下諾拉。過了一會兒,他們三人正在談論別的事情,菲利普卻突然脫口問勞森說:

  「你碰見她那會兒,有沒有她還在生我的氣的印象啊?」

  「一點兒也沒有。她還說了你一百二十個好哩!」

  「我想去看看她。」

  「她又不會把你吃掉的。」

  前一個時期,菲利普常常思念諾拉。米爾德麗德拋棄他時,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起了諾拉,並滿懷苦澀的心情對自己說,諾拉絕不會像米爾德麗德那樣對待他的。他一時情不自禁地想回到諾拉的身邊去,而諾拉一定同情他的遭遇的。然而他又自慚形穢,因為諾拉一向待他很好,而他卻待她非常刻薄。

  勞森和海沃德告辭後,他吸著就寢前的最後一鬥煙。這當兒,他自言自語地說:「假使我一直守著她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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