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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這位畫家處理他的愛情糾葛那樣的漫不經心,菲利普著實羡慕。勞森相當愉快地度過了一年半,並未花分文就得到了一個漂亮的模特兒,最後同她分手時,心靈上沒留下太深的傷痕。

  「克朗肖現在怎麼樣?」菲利普問道。

  「噢,他算是完了,」勞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不出半年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國醫院裡住了七個星期。出院時,他們對他說,他康復的唯一機會就是戒酒。」

  「可憐的人兒,」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一向是飲食有度的。

  「有一陣子他是滴酒不進。他還常常到利拉斯店裡去,他可熬不住不去呀。不過,他經常只是喝杯熱牛奶,或者橘子汁。也太沒趣了。」

  「我想你沒有把事實瞞了他吧?」

  「哦,他自己也知道。不久前他又喝起威士忌酒來了。他說他已經老了,來不及革面洗心了。他要快快活活地過上半年,到那時,就是死也比苟延殘喘活上五年要強。我想他手頭拮据,簡直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瞧,他生病期間,連一項進帳都沒有,而且跟他同居的那個蕩婦使他吃盡了苦頭。」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菲利普說。「我那時認為他簡直了不起。庸俗的小富人家的德行居然得此報應,真叫人作嘔。」

  「當然囉,他是個不中用的傢伙。他遲早會在那貧民窟裡了卻殘生,」勞森說。

  菲利普感到傷心,因為勞森一點也沒有憐憫之情。當然,這件事是因果報應,既有前因,必有後報,而生活的全部悲劇就寓於這一支配人類生活和行為的自然規律之中。

  「啊,我忘了一件事,」勞森說。「你剛走不久,克朗肖叫人送你一件禮物。我當時想你會回來,因此我也就沒有托人帶給你,何況當時我認為根本不值得這麼做。不過,那件禮物將跟我的其餘幾件行李一道運來倫敦,要是你想要的話,可以到我的畫室來取。」

  「你還沒有告訴我那是個什麼東西呢。」

  「哦,那是條破爛不堪的地毯。我想它值不了幾個錢。有一天我問他,他怎麼想得起來送這種破爛貨。他告訴我他在魯德雷恩大街上一家商店裡看到這條地毯,便花了十五個法郎把它買了下來。看上去還是條波斯地毯。他說你曾問過他什麼是生活的意義,那條地毯就是個回答。不過,那時他爛醉如泥了。」

  菲利普哈哈笑了起來。

  「喔,是的,我知道了。我要來取這條地毯。這是他的絕妙的主意。他說我必須自己去找出這個答案,否則就毫無意義。」

  〖六十六〗

  菲利普心情愉快地埋頭學習。他有許多事情要做,因為七月裡他要參加第一次統考的三個科目的考試,其中兩項是他上次未獲通過的。儘管這樣,他還是覺得生活充滿了歡樂。他交上了一位新朋友。勞森在物色模特兒的時候,發現了一位在一家劇院練習當替角的姑娘。為了誘使那位姑娘坐著讓他畫像,勞森於一個星期天安排了一次午餐聚會。同那位姑娘一道來的還有一位女伴。菲利普也應邀出席。這樣湊足了四個人。他的任務是專門陪伴那位姑娘的伴娘。他發覺這件事並不難,因為這位伴娘是個討人喜歡的健談者,有著逗人發笑的口才。她邀請菲利普到她住處去看她,並告訴他她在文森特廣場有幾個房間,一般於下午五點在家吃茶點。他真的去了,看到自己受到歡迎而感到高興,以後又去登門造訪。內斯比特太太不過二十五歲,身材矮小,面貌雖不美麗,但是丰采卻是很溫柔可愛的。她有對晶瑩閃亮的眸子,高隆的顴骨和一張寬寬的嘴。她臉面各部的色調過分懸殊,使人想起了一位法國現代畫家創作的一張人物肖像畫。她的皮膚白皙,面頰頰紅,眉毛濃密,頭髮烏黑發亮,其效果有些古怪,還有點不自然,但絕不使人感到不適。她同丈夫分居,靠撰寫稿酬微薄的中篇小說維持她和孩子的生活。有一兩家出版商專門出這種小說,所以她能寫多少就可以寫多少。這種小說的稿酬很低,寫一篇三萬字的小說才給十五個英鎊,不過,她也滿足了。

  「這樣的小說,讀者畢竟只要花兩個便士,」她說,「而且同樣的故事他們百看不厭,我只要換換名字就行了。有時我感到膩煩,但一想起我得付洗衣費和房租,還得給孩子添置衣服,我就又硬著頭皮寫下去。」

  除此之外,她還到幾家需用配角的劇院去尋找工作,藉此掙幾個錢。一旦受雇,她一星期可以賺得十六個先令到一個畿尼。可一天下來,卻累得筋疲力盡,她倒頭便睡,活像個死人。她生活道路坎坷,但能好自為之;她那強烈的幽默感使得她能夠身處困厄之中,依然自得其樂。有時時運不濟,她發覺身上分文不名,這時候,她那些不值錢的家什就被送進沃克斯霍爾大橋路上的那片當鋪。在境況有所好轉之前,她就一直啃著塗黃油的麵包。但是,她可從來沒有失去她那樂呵呵的本色。

  菲利普對她過著那種得過且過的生活頗感興趣。她絮聒不休地敘述她那怪誕的個人奮鬥的經歷來逗他發笑。他問她為什麼不試著寫些質量好些的文學作品。然而,她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天賦,況且她那些粗製濫造的低劣作品按千字計算的稿酬,也還說得過去,同時,這種作品也是她傾盡全力寫出來的。她除了希望眼下這種日子得以延續之外,別無他求。她看上去沒什麼親戚,幾位朋友也同她一樣一貧如洗。

  「將來會怎麼樣,我根本不去考慮,」她說。「只要手頭有錢付三個星期的房租,有一兩個英鎊買食品,我就什麼也不想。要是成天想著今天,愁著明天,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就是事情糟到無可再糟的地步,我想總還是有路可走的。」

  沒多久,菲利普形成了每天都去同內斯比特太太共享茶點的習慣。這樣,他帶著一塊糕或者一磅黃油或者些許茶點去拜訪她時,她不至於感到難堪。他倆開始互喚對方的教名。他對女性的柔情還不熟悉,然而對有人樂意傾聽自己的苦惱,心裡頭倒是樂滋滋的。時光一小時一小時地飛逝。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欣羡之情。她是一位令人感到愉快的伴侶。他不禁將她同米爾德麗德比較起來:一個是愚昧無知且固執己見,凡是她不知道的東西,她一概不感興趣;另一個是思想敏捷,才智洋溢。想到他險乎終身同米爾德麗德這樣的女人纏在一起,不覺精神為之沮喪。一天黃昏,菲利普把他同米爾德麗德之間的愛情糾葛原原本本地講給諾拉聽。他這麼做倒不是因為這件事給他臉上增添什麼光彩,而是因為他為能得到諾拉的媚人的同情而感到樂不可支。

  「我想,你現在已經徹底擺脫了這種困境了,」他講完後,她接著說了這麼一句。

  有時,她像阿伯丁木偶似的,滑稽地把頭側向一邊。她坐在一張豎式椅子裡,做著針線活兒。她可沒有時間閉著不做事喲。菲利普舒適地依在她的腳旁。

  「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打心眼裡感到高興,這種心情實在難以形容。」

  「可憐的人兒,在那段時間裡,你一定很不愉快吧,」她喃喃低語,同時把一隻手擱在他的肩膀上,以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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