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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就在下星期六。我已經通知親友了。」

  菲利普心裡猛地一揪。

  「這麼快?」

  「我們不準備搞什麼結婚儀式,去登記處辦個手續就行了。埃米爾喜歡這樣。」

  菲利普心力交瘁,想快點脫身,立即上床去睡覺。他招呼跑堂結帳。

  「我去叫輛馬車送你去維多利亞車站。我想你不用久等就能上火車的。」

  「你不陪我去了?」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就不奉陪了。」

  「隨你便吧,」她口氣傲慢地說,「我想明天用茶點的時候還會再見面的吧?」

  「不,我想咱倆最好就此一刀兩斷。我何苦要繼續折磨自己呢。車資我已經付了。」

  他強作笑顏,朝她一點頭,隨即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去了。上床前,他抽了一鬥煙,但似乎連眼皮子也撐不開。他不覺得有一絲半點的痛苦,頭一擱到枕頭上,便立即呼呼睡去。

  〖六十四〗

  淩晨三點光景,菲利普就醒了,且再也不能入睡。他想起了米爾德麗德。他試圖不去想她,但無奈情思纏綿,不能自已,就這樣,時作時輟,反反復覆,直弄得自己頭昏腦脹。米爾德麗德要嫁人,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對一位要自謀生計的姑娘來說,生活是艱難的;倘若她發現有人能夠給她提供一個舒適的家並接受之,那也是無可指摘的。菲利普意識到,在米爾德麗德看來,讓她同自己結婚才是個愚蠢的行動呢,因為只有愛情才能使眼下這種捉襟見肘的日子得以忍受。然而,她卻並不愛他。這絕不是米爾德麗德的過錯,這不過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又一個事實罷了。他試圖說服自己。他深知他那被刺傷的自負深深地埋在心底,此時他的情欲卻從被損害的虛榮中勃然而起。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於這一點,他才變得頹唐消沉。菲利普像鄙視米爾德麗德那樣鄙視自己。他為未來作出種種打算,反來覆去地考慮著那些同樣的計劃。在這當兒,他又回想起自己在她那嬌嫩、蒼白的臉頰上親吻的情景,耳際又響起她那回蕩不絕的嗓音。在醫學院裡,他同朋友們斷絕來往,而眼下他卻希望有人作伴。事情真湊巧,半個月前,海沃德來信說他要路過倫敦,邀請菲利普一同進餐,但那時菲利普因不願受人打擾而婉言謝絕了。海沃德快要返回倫敦,在此度過社交季節,於是,菲利普決定寫封信給海沃德。

  鐘敲八點。他還能爬起來,對此他感到欣慰。他臉色蒼白,倦容滿面。但是,在洗了澡,穿上了衣服,用過早餐之後,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塵世,病痛也顯得較易忍受了。這天上午,他不想去聽課,而來到陸海軍商場,為米爾德麗德買件結婚禮物。菲利普猶豫了半晌,最後決定買個化妝手提包。它花去了二十鎊,大大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不過,這個提包既豔麗奪目又俗不可耐。他知道米爾德麗德一定會十分精確地估計出這個提包的價錢來的。這件禮物既能使她感到快樂,又能表達自己對她的鄙視。他為自己挑中了這件禮物而內心感到一種隱隱紮痛的滿足。

  菲利普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期待著米爾德麗德成親的日子,他這是在期待著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他感到寬慰的是,星期六早晨他接到海沃德的一封信,信中說,他就在當天早些時候來倫敦,並請菲利普替他事先找好住處。菲利普急於擺脫眼下的心境,便去查閱時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搭乘的那趟車。他趕往車站迎接海沃德。朋友聚首,興奮之至。他倆將行李寄存在車站,隨後便歡天喜地地走了。海沃德還同往常一樣,提議他倆首先花一個小時去遊覽國立美術館。海沃德已經好些時候沒有觀賞圖畫了,說是一定得去瞧上一眼,使自己跟生活的旋律合拍協調起來。數月來,菲利普找不到一個人能同自己談論藝術和書籍。自從去巴黎以來,海沃德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研究法國的現代詩人。而在法國,這類詩人繁若群星,數不勝數。眼下,海沃德就有好幾位新躍文壇的天才詩人的事兒要告訴菲利普聽。他們倆漫步在美術館,各自給對方指點著自己心愛的圖畫,情緒激昂地交談著,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此時,陽光普照,微風和煦。

  「走,咱倆上公園去坐一會兒,」海沃德提議說,「吃過中飯再去找房間不遲。」

  公園裡,春意盎然,沁人心脾。這種日子叫人感到,人只要活著就是幸福。在天空的映襯下,青翠欲滴的樹林,分外妖嬈。淡藍色的天幕上嵌鑲著朵朵白雲。玉帶般的河流的盡頭,是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皇家禁衛騎兵隊。這種層次分明的優美景色,帶有一種十八世紀圖畫的風采眼前的景色,使人想起的是約翰·巴普蒂斯特·佩特的那種平凡質樸的圖畫,而不是沃特畫的畫。沃特的風景畫富有詩意,畫中只有在夢幻虛境中才能看到的那種森林幽谷的景致。菲利普心裡不覺一陣輕鬆。他從過去讀過的書本中領悟到,藝術(因為藝術的存在正如他認為自然界的存在一樣)還可以將人的心靈從痛苦中解救出來。

  〔注①:法國風俗畫家。〕

  他們倆來到一家意大利餐館吃中飯,還要了一瓶香提酒。兩人慢啜細嚼,邊吃邊談,一起回憶著他倆在海德堡的熟人,談論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議論書籍、圖畫、道德和人生。猛然間,菲利普聽到一個鐘接連敲了三下,直覺得聲聲撞擊著他那顆心。有那麼一兩分鐘,海沃德說的話他啥也沒聽見。但是,他還一個勁兒地往自己杯子裡斟酒。他喝不慣酒,並已經感到酒力直沖腦門。不管怎麼說,他眼下是無憂無慮的了。多少個月來,他那敏捷的腦子閑著不思想,這時卻完全陶醉在談話中間。他為有個同自己情趣相投的人在一起交談而感到無比欣慰。

  「我說呀,咱們可別把這良辰浪費在尋找房間上頭。今晚我來安頓你。你可以在明天或者下星期一再去找房間嘛!」

  「好的。那眼下咱倆幹什麼呢?」海沃德應聲說道。

  「咱倆花上一個便士,乘汽船到格林威治去。」

  這個主意正中海沃德的下懷。於是,他同菲利普一起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來到西敏大橋,接著又乘上一艘剛要離岸的汽船。此時,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說:

  「我還記得當初去巴黎那會兒,克拉頓,對,就是他,還發了一通長篇宏論呢。他說是畫家和詩人把美賦予事物中去的,是他們創造了美。在他們看來,喬托的鐘樓和一家工廠的煙囪沒有兩樣。然而,美麗的事物隨著它們勾起一代代人們的情感而變得越來越絢麗多彩。古老的事物要比現代的事物更加美麗,其道理也就在於此。那篇《希臘古瓶頌》現在就比剛問世那會兒要更加雋永嫵媚,這是因為上百年來,情侶們不斷地吟誦它,那些悲觀失望者也從詩句中求得安慰的緣故。」

  〔注:佛羅倫廷派畫家和建築師。〕
  〔注:英國著名詩人約翰·濟慈所作。〕

  菲利普讓海沃德去推斷,面對兩岸搖曳而過的景色,聽了他的話會作何聯想。他發現自己有意作出暗示而未被對方察覺,不覺竊竊自喜。長期來他過著的那種生活,突然間在他心靈中激起了強烈的反應,使得他思緒萬千,感慨系之。倫敦縹緲的大氣,暈光閃爍,給建築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層柔和的輕淡優美的色彩;那一個個碼頭、一座座倉庫透出絲絲類似日本版畫式的純樸、莊重的氣息。他們倆繼續向前泛舟蕩漾。那雄偉壯麗的水道,是大英帝國的標誌,越往前越開闊。河面上千帆競發,穿梭不息。菲利普想起那些畫家和詩人把所有這一些描繪得如此婀娜多姿,心頭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們隨船來到倫敦地區的泰晤士河面上。有誰能夠描繪出它的莊嚴儀容呢?頓時,他思緒馳騁,激動不已。天曉得是什麼使得人們把這浩瀚的河面變得平靜如鏡,使得鮑士威爾老是跟隨在約翰遜的左右,使得老佩皮斯跨上軍艦的。啊,原來是壯麗的英國歷史,是離奇的際遇和充滿驚險的冒險!菲利普笑容可掬地轉向海沃德。

  〔注:蘇格蘭律師兼作家。著有《約翰遜傳》一書。〕
  〔注:英國著名的辭典編纂家、作家和評論家。〕
  〔注:曾為英國海軍大臣,以其日記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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