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九六


  「瞧他的模樣倒像個無政府主義者,」米爾德麗德說。

  「他嗎,是歐洲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他飽嘗了大陸上各處的鐵窗風味,要說他親手幹掉的人有多少,只有上絞刑架的殺人魔王可以和他相比。他到處逛蕩,口袋裡總揣著顆炸彈。當然囉,跟他說話可得留神著點,如果一言不合,他就掏出炸彈,砰地往桌子上一放,讓你見識見識。」

  米爾德麗德驚懼參半地望著那人。隔了一會兒,她又滿腹狐疑地掃了菲利普一眼,發現菲利普的眼睛裡透出笑意。她眉尖微微一蹙。

  「你在逗弄人。」

  菲利普「啊哈」地一聲歡呼。他心裡快活極了。但是米爾德麗德最不樂意讓人取笑。

  「我看不出吹牛撒謊有什麼可樂的。」

  「別生氣呀。」

  菲利普握住她擱在餐桌上的那只手,輕輕地捏了捏。

  「你真可愛,倘若要我吻你腳下踩過的塵土,我也願意。」

  她那白得發青的皮膚,令菲利普心醉神迷,而她那兩片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簡直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她由於患有貧血,呼吸有點急促,兩片嘴唇經常微微張著。不知怎麼地,菲利普覺得這種病態反倒給她的臉蛋增添了幾分嫵媚。

  「你真有點喜歡我,是不?」他問。

  「嗯,要不我幹嘛陪你上這兒來?你是個道地道地的上等人,我說的可是心裡話吶。」

  他們吃完飯,開始喝咖啡。這會兒,菲利普再也顧不得省錢,竟然抽起三便士一支的雪茄來。

  「你想像不出,就這樣坐在你對面,望著你,能給我帶來多大的樂趣。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巴望能見你一面。」

  米爾德麗德嫣然一笑,兩頰泛起淡淡的一抹紅暈。平時她一吃好飯,總是鬧消化不良,可今天這病倒沒犯。她今天對菲利普似乎特別有好感。連她那目光也一反常態,顯得溫情脈脈,這怎能不叫菲利普心花怒放。他出於本能,知道自己這樣完全拜倒在她腳下,任她擺佈,實在是昏了頭。要想贏得她的愛,就應該在她面前佯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而絕不能讓她察覺那股在他心中沸騰著的澎湃激情;否則她就會利用他的弱點,玩他於股掌之上。但是現在,他情急智昏,也顧不上這許多了。他向她傾訴衷腸,說自己同她分手之後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己如何竭力掙扎著想擺脫情欲,一度還以為取得了成功,可到頭來發現,那股強烈的情欲卻是有增無已。他知道自己嘴上說要擺脫這股情欲,其實並非出自於真心。他實在太愛她了,即使自己受到點折磨也算不得什麼。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她。他把自己的弱點全都暴露在她面前,甚至以此為榮。

  對菲利普來說,就這麼坐在這間舒適、簡陋的飯館裡,人世間之最大樂事莫過於此了。但是他知道,米爾德麗德喜歡上戲院,逛遊樂場。她生性好動,不管到了什麼地方,待不多一會兒,就急著要上別處去了。他可不敢讓她覺得膩煩。

  「聽我說,咱們這就去雜耍劇場,怎麼樣?」他嘴上這麼建議,心裡卻飛快地轉著念頭:她要是真喜歡自己,一定會說寧願待在這兒。

  「我剛才也在想,要是咱們打算去雜耍劇場,現在就該走了。」

  「那就去吧。」

  菲利普強耐著性子,好不容易熬到了終場。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他早已拿定了主意。所以他們上了馬車,他就裝作無意似地順手摟住她的腰肢。可是只聽他「哎喲」了一聲,趕緊把手縮回來。不知什麼東西把他紮了一下。米爾德麗德格格笑了。

  「嘿,這就是你沒事找事,把手臂往這兒亂伸的好處,」她說。「男人什麼時候要伸手來摟我,那是瞞不過我的。我的那枚別針絕不會放過他們。」

  「這一回我可要當心點了。」

  菲利普又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肢。她沒有作出拒絕的表示。

  「這麼坐著好舒服,」他快活地舒了口氣說。

  「還不是因為你占到了便宜,所以高興了,」她刺了他一句。

  馬車從聖詹姆士街拐進了公園。菲利普飛快地吻了她一下。他對她怕得出奇,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才敢去吻她。而她呢,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把嘴唇微微掉向他。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既不介意,也不喜歡。

  「你不知道我想吻你想了有多久,」菲利普囁嚅道。

  他想再吻她一下,她卻把頭扭開了。

  「一次夠啦,」她說。

  菲利普陪著她往赫尼希爾走去,他仍在窺伺時機,等他們到了她所住大街的盡頭時,他問:

  「讓我再吻你一下好嗎?」

  她漠然地望著他,接著又朝大街上瞥了一眼,四下闃無人影。

  「隨你的便。」

  菲利普一把將她摟在懷裡,發狂地吻著她。米爾德麗德用力將他推開。

  「當心我的帽子,傻瓜。誰像你這麼笨手笨腳的。」

  〖六十一〗

  打那以後,菲利普天天都要同她見面。他甚至開始在那家點心店吃午飯。米爾德麗德不讓他這麼做,說這會惹店裡的姑娘們說閒話的,所以他只好滿足於在那兒用茶點。不過他差不多天天守在點心店附近等她下班,陪她走到車站。他倆每星期要一塊兒外出用餐一兩次。他還送給她一些金鐲兒、手套、手帕之類的小禮品。他現在花費大了,月月超支。他也是迫不得已:米爾德麗德只有在禮物到手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些許溫情來。她知道每樣東西的價錢,而她表示謝意的熱情程度,則是隨禮物價值的大小而浮動的。菲利普也不計較這點。只要米爾德麗德主動給他一個甜吻,他就陶然若醉,至於他是憑什麼手段打動伊人情懷的,那才不在乎呢。他瞭解到米爾德麗德星期天在家感到無聊,於是到了星期天早上,他就跑到赫尼希爾,在馬路盡頭和她碰頭,然後陪她上教堂做禮拜。

  「我早就想去教堂看看,那兒挺有氣派的,是嗎?」

  從教堂裡出來,她回家去吃午飯,菲利普在一家旅館裡隨便吃了點東西。下午,他們又去布洛克韋爾公園散步。他倆話不投機,沒什麼好多談的,菲利普深恐她感到厭煩(她動不動就感到膩煩),只得絞盡腦汁,找話題同她閒聊。菲利普知道,像這樣的散步,雙方都得不到什麼樂趣,但他就是捨不得離開她,儘量想延長散步的時間,最後往往累得她筋疲力盡,由她發一通脾氣而收場。菲利普明知她不喜歡自己,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天生一副鐵石心腸,全然不懂什麼叫愛情,可他偏偏緣木求魚,想從她那兒得到愛情。他無權向她提什麼要求,可又身不由己地要強求於她。由於彼此漸漸熟了,他不像過去那麼容易約束自己的脾氣,動輒就發怒,而到了氣頭上,免不了要說些尖酸刻薄的話。他們倆經常拌嘴,之後她就對他不理不睬,結果又總是他厚著臉皮找上門去,低聲下氣地求情告饒。菲利普有時也恨自己竟然這麼沒有骨氣。此外,他要是看到米爾德麗德在餐廳裡同別的男人說話,心裡頓時會酸溜溜的,妒火直冒,而他一打翻了醋罐子,就像發瘋似地再也管束不住自己。他會故意當眾羞辱她一頓,悻然而去。可到了晚上,卻是一會兒怒火中燒,一會兒懊悔不迭,輾轉床榻,夜不成寐。第二天,他又會跑到店裡去找她當面賠不是,求她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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