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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咱們就此翻臉,連話也不講了嗎?」菲利普微笑著。

  「我在這兒的差使,是上茶送點心,伺候顧客。我對他們沒什麼要說的,也不想聽他們對我說些什麼。」

  她把一張標明應付款數的紙條往餐桌上一放,就朝剛才她坐的那張餐桌走回去。菲利普氣得滿臉通紅。

  「她是存心給你點顏色看呢,凱裡,」他們來到店外面,鄧斯福德這麼說道。

  「一個沒教養的臭婊子,」菲利普說,「我以後再也不上那兒去了。」

  鄧斯福德對菲利普言聽計從,乖乖地跟他到其他地方去吃茶點了。過了不久,鄧斯福德又找到了另一個追逐的對象。可菲利普受到那女招待的冷遇之後,始終耿耿於懷。假如她當初待他彬彬有禮,那他根本不會把這樣的女人放在心上的。然而,她顯然很討厭他,這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菲利普忿忿不平,覺得非要報復她一下不可。他因自己存這樣的小心眼而生自己的氣。他一連熬過三四天,賭氣不再上那家點心店,可結果也沒把那個報復念頭壓下去。最後他對自己說,算了吧,還是去見她一面最省事,因為再見上她一面,他肯定不會再想她了。一天下午,菲利普推說要去赴約,丟下了鄧斯福德,直奔那家他發誓一輩子再也不去光顧的點心店,心裡倒一點也不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菲利普一進店門,就看到那個女招待,於是在一張屬￿她照管的餐桌邊坐下。他巴望她會開口問自己為什麼有一個星期不上這兒來了,誰知她走過來之後就等他點茶點,什麼話也沒說。剛才他還明明聽到她這麼招呼別的顧客來著:

  「您還是第一次光顧小店呢!」

  從她的神情上,一點也看不出他倆以前曾打過交道。為了試探一下她是否真的把自己給忘了,菲利普等她來上茶點的時候問了一句:

  「今兒晚上見到我的朋友了嗎?」

  「沒。他已經有好幾天沒來這兒了。」

  菲利普本想利用這作為話碴,和她好好交談幾句,不知怎地心裡一慌,什麼詞兒也沒了。對方也不給他一個機會,扭身就走。菲利普一直等到索取賬單時,才又抓著談話的機會。

  「天氣夠糟的,是嗎?」他說。

  說來也真氣死人,他斟酌了好半天,臨到頭竟擠出這麼一句話來。他百思不得其解,在這個女招待面前,自己怎麼會感到如此困窘。

  「我從早到晚都得待在這兒,天氣好壞同我有什麼關係。」

  她口氣裡含帶的那股傲勁,特別叫菲利普受不了。他真恨不得沖著她挖苦一句,可話到了嘴邊,還是強咽了回去。

  「我還真巴不得這女人說出句把不成體統的話來呢!」菲利普氣衝衝地對自己說,「這樣我就可以到老闆那兒告她一狀,把她的飯碗砸掉。那時就活該她倒黴囉。」

  〖五十六〗

  菲利普怎麼也沒法把她忘了。對自己的愚蠢行為,他覺得又氣又好笑:堂堂男子漢竟為了那麼幾句話而同個患貧血症的女招待斤斤計較起來,說來豈不荒唐,可他就是想不開,像是蒙受了什麼奇恥大辱似的。其實就算它是件丟人的事吧,也只有鄧斯福德一個人知道,而且他肯定早給忘了。可菲利普覺得,自己一天不洗刷掉這層恥辱,心裡就一天得不到安寧。他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辦才好。最後他打定主意,以後每天都要上那點心店去。他顯然已給她落了個壞印象。不過,要消除這種印象,自己這點本事還是有的吧。今後在她面前,自己的出言談吐得多留點神,要做到即使讓最敏感的人聽了也不會覺得受了冒犯。後來他也確實這麼做了,但毫無效果。他進店時,總要道一聲「晚上好」,她也依樣回他一句。有一回他故意沒向她打招呼,想看看她是否會主動向自己問好,結果她什麼也沒說。菲利普肚子裡暗暗嘀咕了一聲,而他嘀咕的那個詞,儘管對某些女性往往很適用,但是在上流社會裡卻難得用來談論她們。他臉上裝著沒事兒似地要了份茶點。他咬緊牙關,一語不發,臨走時,連平日那聲「晚安」也沒說。他決心再也不上那兒去了。可到了第二天吃茶點的時候,他只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儘量去想別的事情,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緒。最後,他心一橫,說:

  「想去就去唄,何苦定要同自己作對呢!」

  就這樣,菲利普已經折騰了好一陣子,等他最後走進那家點心店,已快七點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菲利普就座時,那姑娘招呼說。

  菲利普的心怦地一跳,覺得自己臉也紅了。

  「有事給耽擱了,沒法早來。」

  「怕是在外面同人胡鬧吧?」

  「還不至於那麼淘氣。」

  「你大概還在學校裡念書,是嗎?」

  「不錯。」

  她的好奇心似乎得到了滿足,逕自走開了。這會兒時間已經不早,她照管的那幾張餐桌上已沒其他顧客,她專心致志地看起小說來,那時候,市面上還沒流行那種廉價版的單行本小說。自有一批沒出息的雇傭文人,專門為一些識字不多的市民定期炮製些廉價小說,供他們消閒遣悶。菲利普心裡喜滋滋的。她畢竟主動同他打招呼了,他感到風水在轉了,等真的輪到自己逞威風的時候,他可要把自己對她的看法當面說個明白。要是能把自己一肚子的輕蔑之情統統發洩出來,那才真叫一吐為快呢。他定睛打量她。不錯,她的側影很美。說來也奇怪,屬￿她那個階層的英國姑娘,常具有完美無缺的、令人驚歎的輪廓線條,然而她那側影,卻給人一種冷感,彷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來的,微微發青的細潔皮膚,給人一種病態的印象。所有的女招待,都是一式打扮:白圍裙,黑色平布服,再加上一副護腕和一頂小帽。菲利普從口袋裡掏出半張白紙,趁她坐在那兒一面伏案看書,一面努動嘴唇喃喃念誦的當兒,給她畫了幅速寫。菲利普離開時,隨手把畫留在餐桌上。想不到這一招還真起作用。第二天,他一進店門,她就沖著他嫣然一笑。

  「真沒想到你還會畫畫呢,」她說。

  「我在巴黎學過兩年美術。」

  「昨晚你留下來的那張畫,我拿去給女經理看了,她竟看得出了神。那畫的是我吧。」

  「沒錯,」菲利普說。

  當她去端茶點時,另外一個女招待朝他走過來。

  「您給羅傑斯小姐畫的那張畫我看到了,畫得真像,」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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