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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菲利普還是第一次動手畫人像,一上來儘管有點緊張,但心裡很得意。他坐在勞森旁邊。一邊看他畫,一邊自己畫。面前放著這麼個模範,又有勞森和查利斯小姐毫無保留地在旁點撥,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淺。最後,勞森終於大功告成,請克拉頓來批評指教。克拉頓剛回巴黎。他從普羅旺斯順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見識一下委拉斯開茲在馬德裡的作品,然後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個月。回來後,他嘴裡老念叨著一個在這些年輕人聽來很覺陌生的名字:他竭力推崇一個名叫埃爾·格列柯〕的畫家,並說倘若要想學他的畫,則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注①:西班牙畫家,作品多系宗教題材。

  「哦,對了,這個人我聽說過,」勞森說,「他是個古典大師,其特色卻在於他的作品同現代派一樣拙劣。」

  克拉頓比以往更寡言少語,這會兒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臉帶譏諷地瞧了勞森一眼。

  「你打算讓咱們瞧瞧你從西班牙帶回來的大作嗎?」

  「我在西班牙什麼也沒畫,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啥?」

  「我在思考問題。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兩斷了。我認為不消幾年工夫,他們的作品就會顯得十分空洞而淺薄。我想把以前學的東西統統扔掉,一切從零開始。我回來以後,就把我過去所畫的東西全都銷毀了。在我的畫室裡,除了一隻畫架、我用的顏料和幾塊乾淨的畫布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說不上來。今後要幹什麼我還只有一點模糊的想法。」

  他說起話來慢吞吞的,神態很怪,好像在留神諦聽某種勉強可聞的聲音。他身上似乎有股連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隱隱然掙扎著尋求發洩的機會。他那股勁頭還真有點兒咄咄逼人。勞森嘴上說恭請指教,心裡可有點發慌,忙不迭擺出一副對克拉頓的見解不屑一聽的架勢,以沖淡可能挨到的批評。但菲利普在一旁看得清楚,勞森巴不得能從克拉頓嘴裡聽到幾句贊許的話呢。克拉頓盯著這張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發,接著又朝菲利普畫架上的畫瞥了一眼。

  「那是什麼玩意兒?」他問。

  「哦,我也試著畫畫人像。」

  「依著葫蘆學畫瓢,」他嘟噥了一句。

  他再轉過身去看勞森的畫布。菲利普漲紅了臉,沒吱聲。

  「嗯,閣下高見如何?」最後勞森忍不住問道。

  「很有立體感,」克拉頓說,「我看畫得很好。」

  「你看明暗層次是不是還可以?」

  「相當不錯。」

  勞森喜得咧開了嘴。他像條落水狗似的,身子連著衣服一起抖動起來。

  「嘿,你喜歡這幅畫,我說不出有多高興。」

  「我才不呢!我認為這幅畫毫無意思。」

  勞森拉長了臉,驚愕地望著克拉頓,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克拉頓不善辭令,說起話來似乎相當費勁,前言不搭後語,結結巴巴,囉哩囉嗦,不過菲利普對他東拉西扯的談話倒還能琢磨出個究竟來。克拉頓自己從不開卷看書,這些話起初是從克朗肖那兒聽來的,當時雖然印象不深,卻留在他的記憶裡了。最近,這些話又霍然浮現在腦際,給了他某種新的啟示:一個出色的畫像,有兩個主要的描繪對象,即人及其心靈的意願。印象派沉湎於其他方面,儘管他們筆下的人物,有形有色,令人讚歎,但他們卻像十八世紀英國肖像畫家那樣,很少費心去考慮人物心靈的意願。

  「可你果真朝這方面發展,就會變得書卷氣十足了,」勞森插嘴說,「還是讓我像馬奈那樣畫人物吧,什麼心靈的意願,見他的鬼去!」

  「要是你能在馬奈擅長的人像畫方面勝過他,當然再好不過,可實際上你趕不上他的水平。你今天立足的這個地盤,已是光光的一無所有,你怎麼能既站在現在的地盤上又想用往昔的東西來豐富自己的創作呢?你得腳踏實地重新退回去。直到我見到格列柯的作品之後,我才開了眼界,感到可以從肖像畫中得到以前所不知道的東西。」

  「那不是又回到羅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勞森嚷道。

  「不——你得明白,他喜歡說教,而我才不在乎那一套呢。說教呀,倫理道德呀,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根本沒用,要緊的是激情和情感。最偉大的肖像畫家,不僅勾勒人物的外貌,而且也描繪出人物心靈的意願。勒勃朗和埃爾·格列柯就是這樣。只有二流畫家,才局限於刻劃人物的外貌。幽谷中的百合花,即使沒有香味,也是討人喜歡的;可是如果還能散發出陣陣芳馨,那就更加迷人了。那幅畫,」他指著勞森畫的人像,「嗯,構圖不錯,立體感也可以,就是沒有一點新意。照理說,線條的勾勒和實體的表現,都應該讓你一眼就看出這是個賣弄風騷的婆娘。外形準確固然是好,可埃爾·格列柯筆下的人物,卻是身高八英尺,因為非如此便不足以表達他所想表達的意趣。」

  「去他媽的埃爾·格列柯,」勞森說,「這個人的作品我們連看都沒看到過,卻在這兒談論此人如何如何,還不是瞎放空炮!」

  克拉頓聳聳肩,默默地點上一支煙,走開了。菲利普和勞森面面相覷。

  「他講的倒也不無道理,」菲利普說。

  勞森悻悻然沖著自己的畫發愣。

  「除了把你看到的東西毫不走樣地勾勒下來,還有什麼別的方法可用來表達人物心靈的意願?」

  差不多就在這時候,菲利普結交了個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兒們照例要到學校來應選,選中者就留下來工作一周。有一回,選中了個青年男子,他顯然不是個職業模特兒。菲利普被他的姿態吸引住了:他跨上站台,兩腿交叉成直角,穩穩地站著,緊攥雙拳,頭部傲然前傾,這一姿態鮮明地顯示了他體型的健美;他身上胖瘦適中,鼓突的肌肉猶如銅鑄鐵澆一般。頭髮剪得很短,頭部輪廓線條很優美,下巴上留著短短的鬍鬚;一對眼睛又大又黑,兩道眉毛又粗又濃。他一連幾個小時保持著這種姿勢,不見半點倦意。他那略帶幾分羞慚的神態之中,隱隱透出一股剛毅之氣。他活力充沛,神采奕奕,激起了菲利普的羅曼蒂克的遐想。等他工作完畢,穿好衣服,菲利普反覺得他像個裹著襤褸衣衫的君王。他寡言少語,不輕易開口。過了幾天,奧特太太告訴菲利普,這模特兒是個西班牙人,以前從未幹過這一行。

  「想來他是為饑餓所迫吧,」菲利普說。

  「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既整潔又體面,是嗎?」

  說來也湊巧,在阿米特拉諾畫室習畫的美國人波特,這時要去意大利。小住幾個月,願意讓菲利普借用他的畫室。菲利普正求之不得。他對勞森那種命令式的誨訓已漸漸有點不耐煩,正想一個人住開去。週末,他跑到那個模特兒跟前,藉口說自己的畫還沒畫完,問他是否肯上自己那兒去加一天班。

  「我不是模特兒,」西班牙人回答說,「下星期我有別的事要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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