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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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要走啦,」他興沖沖地說。 「去哪兒?」她立刻追問道,「你不會離開這兒吧?」她的臉沉了下來。 「我要找個地方去避避暑,你呢?」 「我不走,我留在巴黎。我還以為你也留下呢。我原盼望著……」 她戛然收住口,聳了聳肩。 「夏天這兒不是熱得夠嗆嗎?對你身體很不利呢。」 「對我身體有利沒有利,你才無所謂呢。你打算去哪兒?」 「莫雷。」 「查利斯也去那兒。你該不是同她一起去吧?」 「我和勞森一塊兒走。她也打算去那兒,是不是同行我就不清楚了。」 她喉嚨裡輕輕咕嚕了一聲,大臉盤憋得通紅,臉色陰沉得可怕。 「真不要臉,我還當你是個正派人,大概是這兒獨一無二的正派人呢。那婆娘同克拉頓、波特和弗拉納根都有過私情,甚至同老富瓦內也勾勾搭搭——所以他才特別為她費神嘛——現在可又輪到你和勞森兩個了,這真叫我噁心!」 「喲,你胡扯些什麼呀。她可是個正經女人,大家差不多把她當男子看待。」 「喲,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話說回來,這又管你什麼事?」菲利普詰問道。「我願上哪兒消夏,完全是我自個兒的事嘛。」 「我一直癡癡地盼望著這樣一個機會,」她喘著粗氣,彷佛是在自言自語,「我還以為你沒錢出去呢。到時候,這兒再沒旁人,咱們倆就可以一塊兒作畫,一塊兒出去走走看看。」說到這兒,她又猛地想起了露思·查利斯。「那個臭婊子,」她嚷了起來,「連跟我說話都不配。」 菲利普望著她,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他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以為世上的姑娘都會愛上自己;相反,他由於對自己的殘疾十分敏感,在女人面前總感到狼狽,顯得笨嘴拙舌。此刻,他不知道她這頓發作,除了一泄心頭之火外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她站在他跟前,身上套著那件邋遢的棕色衣裙,披頭散髮,衣衫不整,臉頰上還掛著兩串憤怒的淚水,真叫人受不了。菲利普朝門口瞟了一眼,本能地巴望此刻有人走進屋來,好馬上結束這個尷尬的場面。 「我實在很抱歉,」他說。 「你和他們都是一路貨。能撈到手的,全撈走了,到頭來連謝一聲都不說。你現在學到的東西,還不都是我把著手教給你的?除我以外,還有誰肯為你操這份心。富瓦內關心過你嗎?老實對你說了吧,你哪怕在那裡學上一千年,也絕不會有什麼出息。你這個人沒有天分,沒一點匠心。不光是我一個人——他們全都是這麼說的。你一輩子也當不了畫家。」 「那也不管你的事,對嗎?」菲利普紅著臉說。 「喲,你以為我不過是在發脾氣,講氣話?不信你去問問克拉頓,去問問勞森,去問問查利斯!你永遠當不成畫家。永遠!永遠!永遠當不成!你根本不是這塊料子!」 菲利普聳聳肩,逕自走了出去。她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 「永遠!永遠!永遠當不成!」 那時光,莫雷是個只有一條街的老式小鎮,緊挨在楓丹白露森林的邊緣。「金盾」客棧是一家還保持王政時代遺風的小旅舍,面臨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個房間,有個俯瞰河面的小涼臺,從那兒可以看到一座古橋及其加固過的橋口通道,景致別有風味。每天晚上用過晚餐,他們就坐在這兒,喝咖啡,抽煙卷,談藝術。離這兒不遠,有條匯入洛英河的運河,河面狹窄,兩岸種著白楊樹。工作之余,他們常沿運河的堤岸蹓躂一會。白天的時間,他們全用來畫畫。他們也跟同時代的大多數青年人一樣,對於富有詩情畫意的景色感到頭痛;展現在眼前的小鎮的綺麗風光,他們偏偏視而不見,而有意去捕捉一些質樸無華的景物。凡是俏麗之物,他們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萊和莫奈曾經畫過這兒白楊掩映的運河,他們也很想試試筆鋒,畫一幅具有典型法國情調的風景畫,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種勻稱之美,於是煞費苦心地要加以回避。心靈手巧的查利斯小姐落筆時,故意把樹頂部分略去不畫,以使畫面獨具新意,不落窠臼。勞森儘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藝術作品,可這一回也不得不嘆服她獨具匠心。至於他自己,靈機一動,在畫的前景添上一塊藍色的美尼爾巧克力糖的大廣告牌,以顯示他對巧克力盒糖的厭惡。 現在菲利普開始學畫油畫了。當他第一次使用這種可愛的藝術媒介時,心裡止不住感到一陣狂喜。早晨,他帶著小畫盒隨同勞森外出,坐在勞森身旁,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塗抹著。他得心應手,畫得好歡,殊不知他所幹的充其量只是依樣畫葫蘆罷了。他受這位朋友的影響之深,簡直可以說他是通過他朋友的眼睛來觀察世界的。勞森作畫,愛用很低的色調,綠寶石似的草地,到了他倆眼裡則成了深色的天鵝絨,而光華閃爍的晴空,在他們的筆下也成了一片鬱鬱蒼蒼的深藍。整個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氣候酷熱,熱浪似乎把菲利普的靈感烤幹了,他終日無精打采,連畫筆也懶得拿,腦子裡亂哄哄的,雜念叢生。早晨,他常常側身躲入河邊的濃蔭,念上幾首小詩,然後神思恍惚地默想半個鐘頭。有時候,他騎了輛租來的破自行車,沿著塵土飛揚的小路朝森林駛去。隨後揀一塊林中空地躺下,任自己沉浸在羅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彷佛看到華托①筆下的那些活潑好動、漫不經心的窈窕淑女,在騎士們的伴同之下,信步漫遊於參天巨樹之間;她們喁喁私語,相互訴說著輕鬆、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麼地,似乎總擺脫不掉一種無名恐懼的困擾。 〔注①:法國畫家。〕 整個客棧裡,除了一個胖胖的法國中年婦人之外,就他們這幾個人了。那女人頗似拉伯雷①筆下的人物,動輒咧嘴大笑,發出一陣陣淫蕩的笑聲。她常去河邊,很有耐心地釣上一整天魚,儘管從未釣到過一條。有時候,菲利普走上去同她搭訕幾句。菲利普發現,她過去是幹那種營生的——那一行裡面最負盛名的人物,在我們這一代就數華倫太太②了。她賺足了錢,現在到鄉下來過她布爾喬亞的清閒日子。她給菲利普講了些不堪入耳的淫穢故事。 〔注①: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作家,人文主義者。主要作品為《巨人傳》。〕 〔注②:蕭伯納劇本《華倫太太的職業》中的人物,以開妓院為業。〕 「你得去塞維利亞①走一遭,」她說——她還能講幾句蹩腳英語,「那兒的女人是世界上最標緻的。」 〔注①:西班牙城市,著名的遊覽勝地。〕 她用淫蕩的目光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點點頭。她的上下三層下頷,還有那鼓突在外的大肚子,隨著格格笑聲不住地抖動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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