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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是很在乎,」她說道,心裡忽然高興起來,「這是值得的。」

  「都是我不好。」

  「你怎麼會來?看你來了我嚇了一跳。」

  「我忍不住。」

  「親愛的。」

  她向他倚近了一點,黑色的眼眸閃著光亮,熱情地望著他,嘴唇也微微張開了。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她快樂地喘息了一聲,倒在他的懷裡。

  「記著你可以永遠依靠我。」他說道。

  「跟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快樂。真希望你也跟我一樣。」

  「你一點也不害怕了?」

  「我恨瓦爾特。」她答道。

  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她,便又吻了她一下。她的臉則輕柔地觸碰著他的臉。

  而後他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她腕上的小金表。

  「猜猜我現在該幹什麼了?」

  「溜走?」她微笑著說道。

  他點了點頭。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但感覺到他執意要走,又放開了他。

  「像你這樣放著工作不幹,也不害羞。不和你在一起了。」

  他從來不會放過調侃的機會。

  「看來你是巴不得想馬上甩掉我。」他輕輕說道。

  「你知道的,我捨不得你走。」

  她的聲音又低又沉,但顯然十分認真。他明白她的意思,只得笑了笑。

  「今天來的這個神神秘秘的人,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打保票是傭人。就算不是,我也會幫你的。」

  「你有多少經驗?」

  他笑得既開心又得意。

  「不多,不過不謙虛地說,我的腦子還是夠用的。」

  三

  她跟著他來到走廊,一直看著他走出房子。他朝她揮了揮手,這不禁讓她一陣激動。他已經四十一歲了,然而身體依然十分柔韌,腳步靈活得還像個小夥子。

  這個下午他們的確做了蠢事,然而要是他想要她那樣,她哪裡還顧得來謹慎小心?他已經來她這裡兩三次了,都是在午飯以後,這個時候誰都懶得在太陽底下走動,即便那群童僕也沒發現他來過。在香港他們的交往總是這樣難。她不喜歡這座中國城市,每當她來到維多利亞路旁他們常見面的肮髒的小房子時,她就抑制不住地緊張。那是一家古玩店,店裡四處落座的中國人令人厭惡地死盯著她瞧;她討厭那個老頭子,他堆了一臉討好的笑,每次都把她帶到古玩店的後邊,再一溜煙跑上昏暗的樓梯給她開門。那個房間又髒又亂,牆邊的大木頭床簡直叫她不寒而慄。

  「這裡髒得要命,你說呢?」第一次在這裡和查理見面時她說。

  「等你走進來就不是了。」他答道。

  當然,他把她拉進懷裡的時候,這一切就都不算什麼了。

  唉,她一點也不自由,他也一樣,這是多麼讓人懊惱的一件事。她不喜歡他的妻子。凱蒂的思緒有一會兒落到了多蘿西·唐生的身上。叫多蘿西這麼個名字是多麼不幸!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猜出人有多大的年齡。她至少三十八歲了。但是查理從不提她。他當然一點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她無聊、煩人,他跑還來不及呢。可他是位紳士。諷刺而又帶有愛意的微笑浮上凱蒂的面容:這就是他,一個保守到家的傻瓜——做出了對多蘿西不忠的事,卻不會在嘴上提一個字來讓她失望。多蘿西是位個子較高的女人,比凱蒂高一些,既不胖也不瘦,長了一頭毫無光澤可言的褐色頭髮。除了她還是個年輕女子時那點人人都有的可愛之處外,她恐怕從來不會和「可愛」這個詞沾邊。她五官周正,但絕非漂亮。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但是目光冷淡。她的皮膚你看過一眼絕無興趣再看,面頰上毫無光彩。還有她的穿著——嗯,倒是和她的身分沒有不符之處——香港助理布政司的妻子。凱蒂微笑起來,連雙肩也微微地聳了一下。

  當然誰也不能否認多蘿西·唐生有一副聽起來讓人舒服的嗓音。她還是位好母親,查理常常把這一點掛在嘴邊,而且她是那種凱蒂的媽媽稱之為淑女的女人。然而凱蒂不喜歡她。她不喜歡她心不在焉的儀態。要是她請你喝杯茶或吃頓晚餐,她的禮儀會講究到誇張的地步,讓你覺得她當你根本就是個外人。凱蒂覺得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孩子:她有兩個兒子尚在英格蘭上學,另外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她明年就想把他帶回英國去。她的臉實在只是一張面具。她對人微笑,談吐優雅,符合她的身分,但卻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在這塊殖民地上她有一群閨中密友,而她們對她無疑全都崇敬有加。凱蒂懷疑唐生夫人是否會認為自己的出身過於平凡。她不禁臉紅起來。不過平凡的出身倒使凱蒂不必處處裝腔作勢。不可否認,多蘿西的父親一度官至殖民地總督,在位期間自然風光無限——他初入房間時人人都起立致敬,乘車離去時男士們無不脫帽致意——然而還有什麼比一位退了休的殖民地總督更無足輕重的呢?多蘿西·唐生的父親現在棲身于伯爵府上的小房子裡,靠養老金怏怏度日。凱蒂的母親絕不會要求女兒來探望她一下,跟女兒在一起對她來說無聊透頂。凱蒂的父親名叫伯納德·賈斯汀,是一位英國王室顧問律師,不久的將來有望成為一名法官。他們住在南肯辛頓。

  凱蒂跟隨丈夫來到香港,到這兒後才發現她的社會地位實際上與丈夫所從事的職業息息相關,這讓她一時難以接受。大家對他們倒還友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他們幾乎天天受邀參加晚會。在總督府,總督大人像接待新娘一樣接待了她。但是她很快便明白,作為政府雇用的細菌學家的妻子,大家都沒把她真正當回事兒。這讓她感到憤憤不平。

  婚姻生活剛過了三個月,她就明白她犯了一個錯誤。不過說她媽媽是罪魁禍首更合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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