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七一


  「他們搬到馬爾奎撒群島去了。她那裡有親屬。我聽說他們的孩子在一艘喀麥隆的雙桅帆船上當水手。人們都說他長得很象死去的父親。」

  走到從陽臺通向診療室的門口,庫特拉斯醫生站住,對我笑了笑。

  「我的畫是一幅水果靜物畫。你也許覺得診療室裡掛著這樣一幅畫不很適宜,但是我的妻子卻絕對不讓它掛在客廳裡。她說這張畫給人一種猥褻感。」

  「水果靜物會叫人感到猥褻?」我吃驚地喊起來。

  我們走進屋子,我的眼睛立刻落到這幅畫上。很久很久我一直看著它。

  畫的是一堆水果:芒果、香蕉、桔子,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第一眼望去,這幅畫一點兒也沒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如果擺在後期印象派的畫展上,一個不經心的人會認為這是張滿不錯的、但也並非什麼傑出的畫幅,從風格上講,同這一學派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看過以後,說不定這幅畫就總要回到他的記憶裡,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據我估計,從此以後他就永遠也不能把它忘掉了。

  這幅畫的著色非常怪異,叫人感到心神不寧,其感覺是很難確切說清的。濃濁的藍色是不透明的,有如刻工精細的青金石雕盤,但又顫動著閃閃光澤,令人想到生活的神秘悸動;紫色象腐肉似的叫人感到嫌惡,但與此同時又勾起一種熾熱的欲望,令人模糊想到亥裡俄嘉巴魯斯統治下的羅馬帝國;紅色鮮豔刺目,有如冬青灌木結的小紅果——一個人會聯想英國的聖誕節,白雪皚皚,歡樂的氣氛和兒童的笑語喧嘩——,但畫家又運用自己的魔筆,使這種光澤柔和下來,讓它呈現出有如乳鴿胸脯一樣的柔嫩,叫人神怡心馳;深黃色有些突兀地轉成綠色,給人帶來春天的芳香和濺著泡沫的山泉的明淨。誰能知道,是什麼痛苦的幻想創造出這些果實的呢?該不是看管金蘋果園的赫斯珀裡得斯三姐妹在波利尼西亞果園中培植出來的吧!奇怪的是,這些果實都象活的一樣,仿佛是在混沌初開時創造出來的,當時任何事物還都沒有固定的形體,豐實肥碩,散發著濃郁的熱帶氣息,好象具有一種獨特的憂鬱的感情。它們是被施展了魔法的果子,任何人嘗了就能打開通向不知道哪些靈魂秘密的門扉,就可以走進幻境的神秘宮殿。它們孕育著無法預知的危險,咬一口就可能把一個人變成野獸,但也說不定變成神靈。一切健康的、正常的東西,淳樸人們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情誼、樸素的歡樂都遠遠地避開了它們;但它們又具有莫大的誘惑力,就象伊甸園中能分辨善惡的智慧果一樣,能把人帶進未知的境界。

  一名埃拉嘉巴魯斯(205?—222),羅馬帝國皇帝。
  根據希臘神話,赫斯珀裡得斯姐妹負責看管赫拉女神的金蘋果樹,並有巨龍拉冬幫助守衛。


  最後,我離開了這幅畫。我覺得思特裡克蘭德一直把他的秘密帶進了墳墓。

  「喂,雷耐,親愛的,」外面傳來了庫特拉斯太太的興高采烈的響亮的聲音,「這麼半天,你在幹什麼啊?開胃酒已經準備好了。問問那位先生願意不願意喝一小杯規那皮杜邦內酒。」

  ①②③原文為法語。

  「當然願意,夫人,」我一邊說一邊走到陽臺上去。

  原文為法語。

  圖畫的魅力被打破了。

  【五十八】

  我離開塔希提的日子已經到了。根據島上好客的習慣,凡是萍水相逢和我有一面之識的人臨別時都送給我一些禮物——椰子樹葉編的筐子、露兜樹葉織的席、扇子……。蒂阿瑞給我的是三顆小珍珠和用她一雙胖手親自做的三罐番石榴醬。最後,當從惠靈頓開往舊金山的郵船在碼頭停泊了二十四小時,汽笛長鳴,招呼旅客上船的時候,蒂阿瑞把我摟在她肥大的胸脯裡(我有一種掉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的感覺),眼睛裡閃著淚珠,把她的紅嘴唇貼在我的嘴上。輪船緩緩駛出鹹水湖,從珊瑚礁的一個通道小心謹慎地開到廣闊的海面上,這時,一陣憂傷突然襲上我的心頭。空氣裡仍然彌漫著從陸地飄來的令人心醉的香氣,塔希提離我卻已經非常遙遠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看到它了。我的生命史又翻過了一頁;我覺得自己距離那誰也逃脫不掉的死亡又邁近了一步。

  一個月零幾天以後,我回到了倫敦。我把幾件亟待處理的事辦好以後,想到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或許願意知道一下她丈夫最後幾年的情況,便給她寫了一封信。從大戰前很長一段日子我們就沒有見面了,我不知道她這時住在什麼地方,只好翻了一下電話簿才找到她的地址。她在回信裡約定了一個日子,到了那一天,我便到她在坎普登山的新居——一所很整齊的小房子——去登門造訪。這時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已經快六十歲了,但是她的相貌一點兒也不顯老,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五十開外的人。她的臉比較瘦,皺紋不多,是那種年齡很難刻上鑿痕的面孔,你會覺得年輕時她一定是個美人,比她實際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頭髮沒有完全灰白,梳理得恰合自己的身份,身上的黑色長衫樣子非常時興。我仿佛聽人說過,她的姐姐麥克安德魯太太在丈夫死後幾年也去世了,給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留下一筆錢。從她現在的住房和給我們開門的使女的整齊利落的樣子看,我猜想這筆錢是足夠叫這位寡婦過著小康的日子的。

  我被領進客廳以後才發現屋裡還有一位客人。當我瞭解了這位客人的身份以後,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約我在這個時間來,不是沒有目的的。這位來客是凡·佈施·泰勒先生,一位美國人;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一邊表示歉意地對他展露著可愛的笑容,一邊詳細地給我介紹他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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