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五六


  硬漢子彼爾寄宿舍的飯菜從來也稱不上豐盛,吃過飯從餐桌旁站起來跟剛坐下一樣餓得慌,但是儘管如此,有好幾天兩個人對那裡的伙食還是懷念不已。他們這次真正嘗到挨餓是什麼滋味了。施捨菜湯的地方同夜宿舍都已經對他們關了門,現在他們賴以果腹的只剩下麵包施捨處給的一小片麵包了。夜裡,他們能在哪兒睡覺就在哪兒睡覺,有時候在火車站岔道上一個空車皮裡,有時候在貨站後面一輛卡車裡。但是天氣冷得要命,常常是迷迷糊糊地打一兩個鐘頭的盹兒就得到街上走一陣暖和暖和身體。他們最難受的是沒有煙抽,尼柯爾斯船長沒有煙簡直活不下去,於是他就開始到小啤酒館去撿那些頭天晚上夜遊的人扔的煙屁股和雪茄頭。

  「我的煙斗就是比這更不是味兒的雜八湊煙也抽過,」他加添了一句,自我解嘲地聳了聳肩膀。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從我遞過去的煙盒裡拿了兩支雪茄,一支銜在嘴上,一支揣在口袋裡。

  偶然他們也有機會掙到一點兒錢。有時候一艘郵輪開進港,尼柯爾斯船長同雇用計時員攀上交情,會給兩人找個臨時裝卸工的活兒。如果是一艘英國船,他們會溜進前甲板下面的艙房裡,在水手那裡飽餐一頓。當然,這樣做要冒一定的風險,如果遇見船上的高級船員,他們就要從跳板上被趕下來,為了催他們動作快一些,屁股後面還要挨一靴子。

  「一個人只要肚子吃飽,屁股叫人踢一腳算不得什麼,」尼柯爾斯船長說,「拿我個人說,我是從來不生氣的。高級船員理應考慮船上的風紀的。」

  我的腦子裡活生生地出現一幅圖畫:一個氣衝衝的大副飛起一腳,尼柯爾斯船長腦袋朝下地從窄窄的跳板上滾下來;象一個真正的英國人那樣,他對英國商船隊的這種紀律嚴明的精神非常高興。

  在魚市場裡也不時能夠找點零活兒幹。還有一次,卡車要把堆在碼頭上的許多筐桔子運走,思特裡克蘭德同尼柯爾斯船長幫助裝車,每人掙了一法郎。有一天兩人很走運:一條從馬達加斯加繞過好望角開來的貨輪需要上油漆,一個開寄宿店的老闆弄到包工合同,他們兩個人一連幾天站在懸在船幫旁邊的一條木板上,往鏽跡斑斑的船殼上塗油漆。這件差事肯定很投合思特裡克蘭德的慣受諷嘲的脾氣。我向尼柯爾斯船長打聽,在那困頓的日子裡,思特裡克蘭德有什麼反應。

  「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喪氣話,」船長回答說,「有時候他有點兒悶悶不樂,但是就是在我們整天吃不到一口飯,連在中國佬那裡歇宿的房錢都弄不到手的時候,他仍然象蛐蛐一樣歡蹦亂跳。」

  我對此並不覺得驚奇。思特裡克蘭德正是超然于周圍環境之外的人,就是在最沮喪的情況下也是如此。這到底是由於心靈的寧靜還是矛盾對立,那是難以說清的。

  「中國茅房」,這是一個流浪漢給一個獨眼的中國人在布特裡路附近開的一家雞毛店起的名字。六個銅子可以睡在一張小床上,三個銅子兒可以打一宵地鋪。他們在這裡認識了不少同他們一樣窮困潦倒的朋友,遇到他們分文不名、而夜裡又天氣奇冷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同哪個白天湊巧掙到一法郎的人借幾文宿費。這些流浪漢並不吝嗇,誰手頭有錢都樂於同別人分享。他們來自世界各個地方,但是大家都很講交情,並不因國籍不同而彼此見外,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國家——安樂鄉的自由臣民;這個國家領土遼闊,把他們這些人全部囊括在自己的領域裡。

  「可是思特裡克蘭德要是生起氣來,我看可不是好惹的,」尼柯爾斯船長回憶當時的情況說,「有一天我們在廣場上碰見了硬漢子彼爾,彼爾想討回他給查理斯的身份證明。」

  「『你要是想要,就自己來拿吧,』查理斯說。」

  「彼爾是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但是被查理斯的樣子給鎮住了,他只是不住口地咒駡,所有能夠用上的髒字眼兒都用到了。硬漢子彼爾開口罵人是很值得一聽的事。開始的時候,查理斯不動聲色地聽著,過了一會兒,他往前邁了一步,只說了一句:『滾蛋,你他媽的這只豬玀。』他罵的這句話倒沒什麼,重要的是他罵人的樣子。硬漢子彼爾馬上住了口,你可以看出來他膽怯了。他連忙轉身走開,好象突然記起自己還有個約會似的。」

  按照尼柯爾斯船長的敘述,思特裡克蘭德當時罵人的話同我寫的並不一樣,但既然這是一本供家庭閱讀消遣的書,我覺得不妨違反一些真實性,還是改換幾個雅俗共賞的字眼兒為好。

  且說硬漢子彼爾並不是個受了普通水手侮辱而隱忍不發的人。他的權勢完全靠著他的威信;一個住在他開的寄宿舍的水手對他倆說,彼爾發誓要把思特裡克蘭德幹掉,後來又有另外一個人告訴他們同樣的消息。

  一天晚上,尼柯爾斯船長和思特裡克蘭德正坐在布特裡路的一家酒吧間裡。布特裡路是一條狹窄的街道,兩旁都是一間間的平房,每所房子只有一間小屋,就象擁擠的集市棚子或者馬戲團的獸籠。每間屋子門口都可以看到一個女人。有的懶洋洋地靠著門框,或者哼著小曲,或者用沙啞的嗓子向過路人打招呼,也有的無精打采地看一本書。她們有的是法國人,有的是意大利人,有的是西班牙人,有的是日本人,也有的是黑人;有的胖,有的瘦;在厚厚的脂粉、烏黑的眼眉和猩紅的唇脂下面,你可以看到歲月在她們臉上刻下的痕跡和墮落放蕩留下的傷疤。她們有的人穿著黑色內衫和肉色長襪,有的頭髮捲曲、染成金黃顏色,穿著紗衣,打扮得象小女孩。從敞開的門外邊,可以看到屋子裡的紅磚地,一張大木床,牌桌上擺著一隻大口水罐和一個面盆。街頭上形形色色的人踱來踱去——郵輪上的印度水手,瑞典三桅帆船上的金髮的北歐人,軍艦上的日本兵,英國水手,西班牙人,法國巡洋艦上英俊的水兵,美國貨輪上的黑人。白天,這裡污穢肮髒,但是到了夜裡,在小屋子的燈光照耀下,這條街就有一種罪惡的魅力。彌漫在空中的醜惡的淫欲使人感到窒息,簡直是可怕的,但是在這一切纏繞著你、激動著你的景象裡卻有某種神秘的東西。你覺得有一種人們並不瞭解的原始力量又讓你厭惡,又深深地把你迷住。在這裡,一切文明、體面都已蕩然無存,人們面對的只是陰鬱的現實,一種既熱烈又悲哀的氣氛籠罩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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