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湊巧有點兒繪畫的才能。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畫圖畫得過獎。我的可憐的母親很為我這種本領感到自豪,買了一盒水彩送給我。她還把我的圖畫拿給牧師、醫生和法官去看。後來這些人把我送到阿姆斯特丹,讓我試一試能不能考取獎學金入大學。我考取了。可憐的母親,她驕傲得了不得。儘管同我分開使她非常難過,她還是強顏歡笑,不叫我看出她的傷心來。她非常高興,自己的兒子能成為個藝術家。他們老兩口省吃儉用,好叫我能夠維持生活。當我的第一幅繪畫參加展出的時候,他們到阿姆斯特丹看來了,我的父親、母親和妹妹都來了。我的母親看見我的圖畫,眼淚都流出來了。」說到這裡,施特略夫自己的眼睛也掛上了淚花。「現在老家的屋子四壁都掛著我的一張張畫,鑲在漂亮的金框子裡。」

  他的一張臉因為幸福的驕傲而閃閃發亮。我又想起來他畫的那些毫無生氣的景物,穿得花花綠綠的農民啊、絲柏樹啊、橄欖樹啊什麼的。這些畫鑲著很講究的金框子,掛在一家村舍的牆上是多麼不倫不類呀!

  「我那可憐的母親認為她把我培養成一個藝術家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說不定要是父親的想法得以實現,我如今只不過是個老老實實的木匠,對我說來倒更好一些。」

  「現在你已經瞭解了藝術會給人們帶來些什麼。你還願意改變你的生活嗎?你肯放棄藝術給與你的所有那些快感嗎?」

  「藝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他沉吟了片刻說。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好象對一件什麼事拿不定主意。最後,他開口說:

  「你知道我去看思特裡克蘭德了嗎?」

  「你?」

  我吃了一驚。我本來以為他非常恨他,決不會同他見面的。施特略夫的臉浮起一絲笑容。

  「你已經知道我這人是沒有自尊心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給我說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三十九】

  我們那天埋葬了可憐的勃朗什,分手以後,施特略夫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走進自己的房子。他被什麼驅使著向畫室走去,也許是被某種想折磨自己的模糊的願望,儘管他非常害怕他必將感到的劇烈痛苦。他拖著雙腳走上樓梯,他的兩隻腳好象很不願意往那地方移動。他在畫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拼命鼓起勇氣來推門進去。他覺得一陣陣地犯噁心,想要嘔吐。他幾乎禁不住自己要跑下樓梯去把我追回來,求我陪著一起進去。他有一種感覺,仿佛畫室裡有人似的。他記得過去氣喘吁吁地走上樓梯,總要在樓梯口站一兩分鐘,讓呼吸平靜一些再進屋子,可是又由於迫不及待想見到勃朗什(心情那麼急切多麼可笑!)呼吸總是平靜不下來。每次見到勃朗什都使他喜不自禁,哪怕出門還不到一個鐘頭,一想到同她會面也興奮得無法自持,就象分別了一月之久似的。突然間他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所發生的事只應是一個夢,一個噩夢;當他轉動鑰匙打開門以後,他會看到她的身軀微俯在桌子上面,同夏爾丹的名畫《飯前禱告》裡面那個婦女的身姿一樣優美。施特略夫一向覺得這幅畫精美絕倫。他急忙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走了進去。

  房間不象沒人住的樣子。勃朗什習性整潔,施特略夫非常喜次她這一點。他小時候的教養使他對別人愛好整潔的習慣極富同感。當他看到勃朗什出於天性樣樣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心裡有一種熱呼呼的感覺。臥室看上去像是她離開沒有多久的樣子:幾把刷子整整齊齊地擺在梳粧檯上,每一把放在一隻梳子旁邊;她在畫室裡最後一夜睡過的床鋪不知有誰整理過,鋪得平平整整;她的睡衣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擺在枕頭上面。真不能相信,她永遠也不回這間屋子裡來了。

  他感到口渴,走進廚房去給自己弄一點水喝。廚房也整齊有序。她同思特裡克蘭德吵嘴的那天晚上,晚飯使用的餐具已經擺好在碗架上,而且洗得乾乾淨淨。刀叉收好在一隻抽屜裡。吃剩的一塊乾酪用一件什麼器皿扣起來,一個洋鐵盒裡放著一塊麵包。她總是每天上街採購,只買當天最需要的東西,因此從來沒有什麼東西留到第二天。從進行調查的警察那裡施特略夫瞭解到,那天晚上思特裡克蘭德一吃過晚飯就離開了這所房子,而勃朗什居然還象通常一樣洗碟子刷碗,這真叫人不寒而慄。勃朗什臨死以前還這樣有條有理地做家務活兒,這說明了她的自殺是周密計劃的。她的自製能力讓人覺得可怕。突然間,施特略夫感到心如刀絞,兩膝發軟,幾乎跌倒在地上。他回到臥室,一頭紮在床上,大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勃朗什!勃朗什!」

  想到她受的那些罪孽,施特略夫簡直無法忍受。他的腦子裡忽然閃現出她的幻影:她正站在廚房裡——一間比櫃櫥大不了多少的廚房——刷洗盤腕,擦拭刀叉,在刀架上把幾把刀子飛快地蹭了幾下,然後把餐具一一收拾起來。接著她把污水池擦洗了一下,把抹布掛起來——直到現在這塊已經磨破的灰色抹布還在那裡掛著。她向四邊看了看,是否一切都已收拾整齊。他仿佛看見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來,摘下了圍裙——圍裙掛在門後邊一個木栓上——,然後拿起了裝草酸的瓶子,走進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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