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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三十五】

  我幾乎說不清這一天我們是怎麼過的了。施特略夫沒人陪著根本不成,我想盡辦法把他的思想岔開,因而弄得自己也疲勞不堪。我帶他到盧佛爾宮去,他假裝在欣賞圖畫,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的思想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妻子。我硬逼著他吃了一點東西;午飯以後,我又勸他躺下休息,但是他一絲睡意也沒有。我留他在我的公寓住幾天,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我找了幾本書給他看,他只翻看一兩頁就把書放下,淒淒慘慘地茫然凝視著半空。吃過晚飯以後我們玩了無數局皮克牌,為了不叫我失望,他強自打起精神,裝作玩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最後我讓他喝了一口藥水,儘管他睡得並不安寧,總算入了夢鄉。

  當我們再次去醫院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女護士。她告訴我們勃朗什看上去好了一些。她走進病房,問她是否願意見自己的丈夫。我們聽到從勃朗什住的屋子裡傳出來的話語聲,沒過多久護士便走出來,告訴我們病人拒絕會見任何來探視她的人。我們事前已經同護士講過,如果病人不願見戴爾克,護士還可以問她一下願意不願意見我,但是病人也同樣回絕了。戴爾克的嘴唇抖動起來。

  「我不敢過分逼她,」護士說,「她病得很厲害。再過一兩天也許她會改變主意的。」

  「她想見什麼人嗎?」戴爾克問,他說話的聲音非常低,幾乎像是耳語。

  「她說她只求不要有人打攪她。」

  戴爾克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勢,好象他的兩隻手同身體不發生關係,自己在揮動似的。

  「你能不能告訴她,如果她想見什麼人的話,我可以把那人帶來?我只希望使她快活。」

  護士用她那雙寧靜、慈祥的眼睛望著戴爾克,這雙眼睛曾經看到過人世的一切恐怖和痛苦,但是因為那裡面裝的是一個沒有罪惡的世界的幻景,所以她的目光是清澈的。

  「等她心情平靜一些的時候我會告訴她的。」

  戴爾克心頭充滿了無限悲憫,請求她立刻把這句話說給她聽。

  「也許這會治好她的病的。我求求你現在就去問她吧。」

  護士的臉上泛起一絲憐憫的笑容,走進病室。我們聽到她低聲說了兩句什麼,接著就是一個我辨認不出的聲音在回答:

  「不,不,不。」

  護士走出來,搖了搖頭。

  「剛才是她在說話嗎?」我問。「她的嗓音全變了。」

  「她的聲帶似乎被酸液燒壞了。」

  戴爾克發出一聲痛苦的低聲叫喊。我叫他先到外面去,在進門的地方等著我,因為我要同護士說幾句話。他並沒有問我要說什麼,便悶聲不響地走開了。他好象失去了全部意志力,象個聽話的小孩似地任憑別人支使。

  「她對你說過沒有,為什麼她做出這件事來?」我問護士說。

  「沒有。她什麼話也不說。她安安靜靜地仰面躺著,有時候一連幾個鐘頭一動也不動。但是她卻不停地流眼淚,連枕頭都流濕了。她身體非常虛弱,連手帕也不會使用,就讓眼淚從臉上往下淌。」

  我突然感到心弦一陣絞痛。要是思特裡克蘭德在我跟前,我真能當時就把他殺死。當我同護士告別的時候,我知道連自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我發現戴爾克正在門口臺階上等著我。他好象什麼都沒看見,直到我觸到他的胳臂時,他才發覺我已經站到他身邊。我們兩個默默無言地向回走。我拼命地想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逼得這個可憐的人兒走上這條絕路。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已經知道發生的這個不幸事件了,因為警察局一定已經派人找過他,聽取了他的證詞。我不知道思特裡克蘭德現在在哪裡。說不定他已經回到那間他當作畫室的簡陋的閣樓去了。她不想同他見面倒是有些奇怪。也許她不肯叫人去找他是因為她知道他絕不會來。我很想知道,她看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悲慘的無底深淵才恐懼絕望、不想再活下去。

  【三十六】

  這以後的一個星期簡直是一場噩夢。施特略夫每天去醫院兩次探聽妻子的病況,勃朗什始終不肯見他。頭幾天他從醫院回來心情比較寬慰,而且滿懷希望,因為醫院的人對他講,勃朗什似乎日趨好轉;但是幾天以後,施特略夫便陷入痛苦絕望中,醫生所擔心的併發症果然發生了,病人看來沒有希望了。護士對施特略夫非常同情,但是卻找不到什麼安慰他的言詞。病人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兩眼凝視著半空,好象在望著死神的降臨。看來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有一兩天的活頭兒了。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施特略夫走來看我。不等他開口,我就知道他是來向我報告病人的死訊的。施特略夫身心交瘁到了極點。往日他總是滔滔不絕地同我講話,這一天卻一語不發,一進屋子就疲勞不堪地躺在我的沙發上。我覺得無論說什麼安慰的話也無濟於事,便索性讓他一聲不響地躺在那裡。我想看點書,又怕他認為我太無心肝,於是我只好坐在窗戶前邊默默地抽煙鬥,等著他什麼時候願意開口再同他講話。

  「你對我太好了,」最後他說,「沒有一個人不對我好的。」

  「別胡說了,」我有些尷尬地說。

  「剛才在醫院裡他們對我說我可以等著。他們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我就在病房外邊坐著。等到她已經不省人事的時候他們叫我進去了。她的嘴和下巴都被酸液燒傷了。看到她那可愛的皮膚滿是傷痕真叫人心痛極了。她死得非常平靜,還是護士告訴了我我才知道她已經死了。」

  他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渾身癱軟地仰面躺著,好象四肢的力量都已枯竭,沒過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藥自己進入了夢鄉。自然對人有時候很殘忍,有時候又很仁慈。我給他蓋上被,把燈熄掉。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他仍然沒有睡醒。他一夜連身都沒翻,金邊眼鏡一直架在鼻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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