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三八


  「你這樣下去一點也沒有好處,」我說,「依我看,你更應該做的倒是劈頭蓋臉地揍她一頓,她就不會照現在這樣看不起你了。」

  我建議叫他回老家去住些天。他常常同我提到他的老家,荷蘭北部某個地方的一個寂靜的城鎮,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裡。他們都是窮苦人,他父親是個木匠。他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小紅磚房裡,乾淨、整齊,房子旁是一條水流徐緩的運河。那裡的街道非常寬闊,寂靜無人。兩百年來,這個地方日漸荒涼、冷落,但是城鎮裡房屋卻仍然保持著當年的樸實而雄偉的氣象。富有的商人把貨物發往遙遠的東印度群島去,在這些房子裡安靜地過著優裕的生活;如今這些人家雖已衰敗,但仍然閃爍著往日繁華的餘輝。你可以沿著運河徜徉,直到走上一片片寬廣的綠色原野,黑白斑駁的牛只懶洋洋地在上面吃草。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童年回憶的環境裡,戴爾克·施特略夫是可以忘掉他這次的不幸的。但是他卻不要回去。

  「我一定得留在這兒,她什麼時候需要我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複他已經對我講過的話。「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又不在她身邊,那就太可怕了。」

  「你想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我聳了聳肩膀。

  儘管在這樣大的痛苦裡,戴爾克·施特略夫的樣子仍然讓人看著發笑。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許會引起人們同情的。但是他卻一點兒也不見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紅的圓臉蛋象兩隻熟透了的蘋果。他一向乾淨、利落,現在他還是穿著那件整整齊齊的黑外套,一頂略小一些的圓頂硬禮帽非常灑脫地頂在頭上。他的肚子正在發胖,也一點兒沒受這次傷心事的影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象一個生意興隆的商販了。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同他的靈魂這麼不相稱,這實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這樣:他心裡有羅密歐的熱情,卻生就一副托比·培爾契爵士的形體。他的稟性仁慈、慷慨,卻不斷鬧出笑話來:他對美的東西從心眼裡喜愛,但自己卻只能創造出平庸的東西;他的感情非常細膩,但舉止卻很粗俗。他在處理別人的事務時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卻弄得一團糟。大自然在創造這個人的時候,在他身上揉捏了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特點,叫他面對著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這是一個多麼殘忍的玩笑啊。

  莎士比亞戲劇《第十二夜》中人物。

  【三十二】

  我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思特裡克蘭德。我非常厭惡他,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當著面把我對他的看法告訴他,但是我也犯不上為了這件事特地到處去找他。我不太願意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架勢來,這裡面總有某種自鳴得意的成分,會叫一個有幽默感的人覺得你在裝腔作勢。除非我真的動起火來,我是不肯讓別人拿自己當笑話看的。思特裡克蘭德慣會諷刺挖苦、不講情面,在他面前我就更要小心戒備,絕不能讓他覺得我是在故作姿態。

  但是一天晚上,正當我經過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館門前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經常來的一家咖啡館,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儘量躲著這個地方),我卻和思特裡克蘭德撞了個滿懷。勃朗什·施特略夫同他在一起,兩人正在走向思特裡克蘭德最喜歡坐的一個角落去。

  「你這麼多天跑到哪兒去了?」他問我說,「我還以為你到外地去了呢。」

  他對我這樣殷勤正表示他知道得很清楚,我不願意理他。但是你對思特裡克蘭德這種人根本不需要講客套。

  「沒有,」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到外地去。」

  「為什麼老沒到這兒來了?」

  「巴黎的咖啡館不是只此一家,在哪兒不能消磨時間啊?」

  勃朗什這時伸出手來同我打招呼。不知道為什麼我本來認為她的樣子一定會發生一些變化,但是我現在看到她仍然是老樣子:穿的是過去經常穿的一件灰衣服,前額光潔明淨,眼睛裡沒有一絲憂慮和煩惱,正象我過去看到她在施特略夫畫室裡操持家務時一模一樣。

  「來下盤棋吧。」思特裡克蘭德說。

  我不懂為什麼當時我會沒想出一個藉口回絕了他。我懷著一肚子悶氣跟在他們後面,走到思特裡克蘭德的老座位前邊。他叫侍者取來了棋盤和棋子。他們兩個人對這次不期而遇一點也沒有大驚小怪,我自然也只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然就顯得我太不通人情了。施特略夫太太看著我們下棋,從她臉上的表情絲毫也猜不透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她什麼話也沒說,但她根本就不是愛說話的人。我看著她的嘴,希望看到一個能使我猜測出她真實感情的神態;我打量著她的眼睛,尋找某種洩露她內心隱秘的閃光,表示惶惑或者痛苦的眼神;我打量著她的前額,看那上面會不會偶然出現一個皺紋,告訴我她正在衰減的熱情。但她的面孔宛如一副面具,我在那上面絲毫也看不出她的真實思想。她的雙手一動不動地擺在膝頭上,一隻手松松地握著另一隻。從我所聽到的一些事,我知道她的性情很暴烈,戴爾克那麼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她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這說明了她翻臉無情,心腸非常冷酷。她拋棄了自己丈夫庇護下的安樂窩,拋棄了溫飽舒適的優裕生活,甘願承擔她自己也看得非常分明的風險患難。這說明了她喜歡追求冒險,肯於忍饑耐勞;後一種性格從她過去辛勤操理家務、熱心家庭主婦的職責看來倒也不足為奇。看來她一定是一個性格非常複雜的女人,這同她那端莊嫺靜的外表倒構成了極富於戲劇性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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