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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哈,我看沒有必要這麼做。我擋著您的路,您擋著我的路——那好吧,我們把這個小小矛盾的裁決先擱置起來。目前只有一件事。您害怕雅各賓派革命經院哲學概念的國家,看上去和我十分相似:讓青年人產生懷疑,拋棄範疇,剝奪他們學術道德尊嚴的觀念,此乃一種教育性的犯罪。這種害怕太有理由了。它是因您的博愛而發生的。但願您十分確信——事已至此。它在今天只是一件過時的東西,一個古典主義乏味的言詞,一種精神上的無聊,製造出痙攣性的呵欠。清除它,老兄,準備我們新的革命吧。作為教育者的我們如果煽動懷疑,強烈地夢想著最現代化的文明,我們也許就會知道我們該幹什麼。只是出於極端懷疑和道德的混亂才產生了絕對化,即時代需要的神聖的恐怖,它適用於我的辯解和您的說教。其他問題是另一回事。我會說給您聽的。」

  「我一定洗耳恭聽,老兄!」塞特姆布裡尼在他的身後大聲地說。

  納夫塔離開了桌子,匆匆走到掛衣架那裡,穿上了皮大衣。共濟會員然後一屁股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去,用兩隻手把心中的話擠出來。

  「叛徒!一個令人憎惡的傢伙!」他氣喘吁吁地說。

  別人還一直在桌旁站著。費爾格的小鬍子仍在上下抖動。魏薩爾的下巴都扭歪了。漢斯·卡斯托普模仿他祖父托著下巴,因為他的脖子在顫抖。大家都在想,出發時怎麼沒有預計到會發生這個情況。所有的人,塞特姆布裡尼也不例外,大家都這麼想,幸好他們是坐兩輛而不是同坐一輛雪橇馬車來的。因此,返回時也就不會有問題了。可是,後來呢?

  「他向您提出了挑戰。」漢斯·卡斯托普惴惴不安地說。

  「是的。」塞特姆布裡尼回答說,舉目朝站在他身旁的這個人瞥了一眼,隨即又把目光迅速移開,用一隻手托住了自己的頭。

  「您接受了嗎?」魏薩爾想知道……

  「您是問這個?」塞特姆布裡尼回答說,也用目光對他審視了一會兒……「先生們,」他接著說,同時胸有成竹地站了起來。「我為我們的郊遊如此結局感到惋惜,但任何人必須預計到生活中會發生這種意外事件。從理論上來說我反對進行決鬥,這是就法律而言。但在實踐中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情況是矛盾的。總而言之,我一定奉陪這位老兄。幸好我在年輕時練過擊劍,只要稍作練習,我的手腕重又會靈活自如。我們走吧!有關細節尚須具體商定。我估計,那位老兄已經吩咐去套馬了。」

  在返回途中,漢斯·卡斯托普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思考,後來,面對即將來臨的可怕情況又使他眩暈不已。具體地說,他後來瞭解到納夫塔並不想用劍而是堅持用手槍進行決鬥。——是的,他有權選用決鬥武器,因為按照名譽權的概念,他是被侮辱者。我們說,對這位年輕人來說,由於許多人捲入和醉心於決鬥一事,他此刻的內心狀態足以使他釋放出自己的智力,批評說這是一種荒唐行為,必須予以制止。

  「要真是一種侮辱就好了!」他在和塞特姆布裡尼、費爾格和魏薩爾談話時大聲說。納夫塔已在歸途中邀請魏薩爾作決鬥的仲裁人,負責轉達雙方的意見。「那是一種中產階級的、上流社會式的辱駡!一個人侮辱了另一個人的名譽,有關一個女人的事。涉及某種形式的動武,它危及生命而又無法回避,那就是侮辱!不錯,遇上了這種情況進行決鬥是最後的出路。如果名譽感得到了滿足,事情幸運地過去了,即在雙方和解地離開後,人們會認為這是一種最好的安排,對某種棘手的情況有益而適用。但他幹了什麼呢?我並不想袒護他,我只是要問,他侮辱了您什麼?他太過分了。如他所說,他偏離了學術尊嚴的概念。您由此感到受了侮辱——好吧,我們就假定是這樣的——」

  「假定?」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重複道,目光注視著他……「好吧,好吧!就算他侮辱了您。但他並沒有罵您呀!我要說,這是有區別的!那是抽象的、精神的東西。精神的東西可以侮辱人,但不能以此罵人。

  這是任何一個榮譽法庭受理訴訟的最大限度,我可以用主的名義對您保證。這麼說,您回答他時說的『無恥之尤』、『嚴厲鞭笞』並不是罵人,因為這也是指精神而言的。這一切均停留在精神領域,它與個人問題沒有任何關係,其中只有某些類似罵人的東西。精神的東西從來不會是個人問題,這是最大限度的完美解釋,因此——」

  「您錯了,我的朋友。」塞特姆布裡尼閉著眼睛接口說,「第一,您錯在認為精神的東西不具有個人的性質。您不應該這麼認為。」他十分優雅而又痛楚地說,「特別是您對精神的評價錯了。顯然您認為精神不足以產生那種衝突和激情,殘酷的現實生活除去用武器進行決鬥外,別無他途。這就大錯特錯了!抽象的東西,淨化的東西,思想的東西,同時也是絕對的東西。它本來就是嚴酷的東西,其中包含了比社會生活更深刻而又極端仇恨的可能性,絕對而又不可調和的敵對情緒的可能性。

  它甚至比你或我的這種情況更為尖銳,更為無情,比決鬥、比以身軀進行搏鬥的極端情況更為尖銳,更為無情。您感到驚奇嗎?決鬥,我的朋友,它不是一種其他『安排』。它是最後的東西,返回大自然的原始狀態,只是經過某些高雅的和表面的處理顯得溫和些罷了。這種情況的實質仍然是原來的東西。以身軀進行搏鬥,它是每個人的事,存在於遠離這種情況的天性之外,人們每天都有可能陷進去。誰要不能為思想的東西以他本人、他的手臂以及他的鮮血進行鬥爭,他就不是他自己。關鍵是要永遠做一個精神完滿的人。」

  漢斯·卡斯托普這下可得了一頓教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啞然無語,心情沉重地苦苦思索著。塞特姆布裡尼的話說得冷靜而又符合邏輯,但是從他嘴裡說出來聽上去既生疏也不自然。他的想法並不是他的想法——正如根本不是他自己要想進行決鬥那樣,而是從製造恐怖的納夫塔矮子那裡接過來的——它們是不自然的內心狀態的一般反映,它的僕從和工具成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美好的理智。既然精神的東西是嚴厲的,那它怎麼會無情地導致獸性的東西,導致用身軀進行的搏鬥進行裁決呢?漢斯·卡斯托普要麼進行反對,要麼試著這麼做——但他卻吃驚地發覺自己也不行。那種內心狀態在他身上也十分強烈,他不是一個男子漢,他也擺脫不了它。它可怕而又無法抗拒地觸動了他的那個記憶區,想起了維德曼和索南舍因野獸般的搏鬥,絕望地在地上翻來滾去。他恐懼地意識到,萬事最終只留下軀體上的東西:指甲和牙齒。是呀,是呀,人們也許不得不互相撕打。因為在騎士式的安排下,至少可以使那種原始狀態變得和緩些……漢斯·卡斯托普自告奮勇要做塞特姆布裡尼的決鬥證人。

  建議被拒絕了。不行,這不合適,也不得體。他被這樣告知說——

  先是塞特姆布裡尼優雅而痛楚地微微一笑,繼而,費爾格和魏薩爾在短暫考慮後也同樣認為沒有特別理由這麼做,認為漢斯·卡斯托普不能以這個身份參加這次決鬥。例如,以第三者身份出現在決鬥場,因為不准這樣一個人在場也屬￿這種騎士方式和緩和性行為的規則。連納夫塔也通過他的決鬥代理人魏薩爾之口轉達了這個意思。漢斯·卡斯托普表示同意這個意見。證人或是第三者,不管怎麼說,他已盡可能對毋庸置疑的情況施加了影響,它表明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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