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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疑竇重重

  埃德欣·克洛可夫斯基的會診在短短幾年內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變。他對心靈的剖析和人的理想生活的研究具有一種隱蔽的、地下墓穴式的性質,但最近卻發生了相當大的、公眾幾乎沒有察覺的轉變,研究走上了神秘的、完全是深奧莫測的方向。每逢雙周,他在餐廳裡作的報告是「山莊」療養院最有吸引力的節目,是療養院廣告的驕傲。他作報告時,穿著小禮服和涼鞋,站在鋪了臺布的桌子後面,面對「山莊」大樓全神貫注傾聽的觀眾,講話具有異國情調的拖長音。報告的題目不再是隱蔽的做愛和疾病反作用轉變為自覺表現的情緒,而是催眠術和夢遊病深奧的奇特性,心靈感應,真實的夢和第二張面孔的現象,癔病的奇跡。探討這些問題擴大了哲學的視野,突然間,這些謎如同物質與精神的關係那樣照亮了聽眾的眼睛。生命本身的關係,它仿佛是通過令人恐怖的、最病態的途徑支配著這個生命,比較健康的道路具有更多的希望……

  我們談論這些,是因為我們認為,讓那些輕率的幽靈感到羞愧乃是我們的職責。這些幽靈聲稱,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只是出於擔心報告會極度無聊,才轉向了純感情的研究,即對神秘方面的研究。從來不會死絕的誹謗者們就是這麼說的。的確,星期一會診時,他們把耳朵晃動得比以往更劇烈,為的是使聽覺更加靈敏,比如萊薇小姐就更像那個乳房裡裝有驅動裝置的蠟像人。不過,這些作用如同貫穿一位學者的精神發展過程那樣,它不僅合乎邏輯,而且十分必要。人們心靈裡那個神秘而廣泛的地方早已成了他的研究領域,他把它稱之為潛意識,雖說他有可能給它一個更好的名稱,例如說是超意識,因為這個領域裡有時會出現一種遠遠超越個人感覺知識的知識,會使人想起在每個心靈最底層看不見的地方與完全瞭解的一般心靈之間可能存在著聯繫和關聯。潛意識區域——按照原詞的含義為「潛藏的」——不久也證明了「潛藏的」這個詞的狹義,找到了發生這種現象以及給予這個臨時名稱的一個來源。但這還不是全部情況。誰要是在器官性疾病症狀上找到來自被排除的、神經質的、有意識心靈生活的一個部件,就會被公認是物質精神的創造力量——一種人們不得不把它稱之為神秘現象的第二個來源。病理學——我們不說是病態學——的理想主義者,他一定會從思維活動的出發點看到極為短促的通向現實問題的思維活動,也可以說是通向精神和物質關係的思維活動。唯物主義者——一個赤裸裸的粗暴哲學的兒子——決不會聽任別人把精神的東西說成是物質的發光產物。理想主義者則與此相反,他從有創造力的癔病原則出發,傾向於而且不久就堅定地以截然相反的含義回答這個第一性的問題。總而言之,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絕不亞於那個有爭議的老問題,即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有爭議的命題正是通過這樣的雙重事實引出了一個特別令人迷惑不解的問題,即:沒有哪一個雞蛋不是雞生下的,沒有哪只雞不是從先前的雞蛋裡鑽出來的。

  這就是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最近在他的報告裡探討的問題。他通過器官的、合法的和符合邏輯的途徑得出了這樣的看法。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肯定這一點,只能多餘地補充說,他進入了這樣的探討,即早先由於埃倫·布蘭德的出現使事情步入了一個感情的試驗階段。

  埃倫·布蘭德是何許人?我們幾乎忘記了我們的聽眾並不知道她。

  對我們來說,這個名字自然是非常熟悉的。那是一個十九歲的可愛姑娘,別人都叫她埃莉,淡黃色的頭髮,丹麥人,但不是出生在哥本哈根,而是芬寧島上的奧登澤。她的父親在那裡經營黃油買賣。她自己正在進行職業實習,已在首都一家銀行的省分行幹了幾年,右臂戴著工作袖套,坐在一張旋轉椅上,勤學苦練。她在這時患了高燒,病情並不明顯,大不了具有嫌疑性質。誠然,埃莉的身體是衰弱的,衰弱而貧血。這情況令人十分同情,使人不由自主地要用手去撫摩她淡黃色的頭髮。宮廷顧問每次和她在餐廳談話時就常這樣做。她向周圍散發出來自北歐的清新氣息,一種清澈、純潔、孩子般少女的氣息,非常可愛。她的藍眼睛閃爍出橙圓而明亮的孩子般目光,她的說話聲音很響,清脆而動聽,說的德語略欠地道,具有典型的吞音毛病,諸如「豬肉」只說「肉」。她的面部表情沒有什麼特徵,下顎很短,總是坐在照料她的克勒費特小姐的桌旁。

  這位名叫布蘭德的少女,就是埃莉。親切的、個子不高的丹麥自行車手和銀行記帳員的個人情況就是如此。誰要和這個清澈如水的人見過一兩次面,絕不會想像得出她的病情。可是,在她來到這裡住了幾周後,院方就開始注意她了。揭開她這個完全特殊的病情真相成了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任務。

  那是在一次晚餐後的聚會上,第一次有理由使這位學者大吃一驚。

  當時,大家玩著各種各樣的猜謎遊戲,有的借助鋼琴聲尋找藏起來的某種物品。如果人們走進物品隱藏處時,鋼琴聲便加強;反之,如果尋找的方向不對,鋼琴聲便減弱。繼而大家又玩起另一種遊戲,做法是先讓一個人站到門外去,等待室內安排好後再走進室內,他必須不經任何說明就能完成別人暗地裡預定的某些複合動作。例如,兩人相互交換戒指;鞠躬三下邀請某某跳舞;從圖書室取出某本指定的書,交給某個人;諸如此類,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做這種形式的遊戲並不符合「山莊」客人們往日的習慣。到底是誰發起這麼做的,事後並未瞭解到真情。肯定不會是埃莉發起的,但大家是她到達後才玩起這種遊戲的。

  這些參加者——他們幾乎全是我們的老相識,漢斯·卡斯托普也在其中——開始玩時,或是表現出十分機靈,或是一點也不中用。只有埃莉·布蘭德的才幹表現得出人意料,異乎尋常,令人費解。她在尋找藏起來的物品時沉著而機智,獲得了熱烈的掌聲和欽佩的笑聲,但在做複合動作時人們便不做聲了。她要完成別人暗地裡給她規定的動作。她做這些動作時,臉含溫柔的微笑,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指引方向的音樂。

  她從餐廳裡取出來一小撮鹽,把它撒在檢察官帕拉范特的頭上,接著拉起他的一隻手,把他帶到鋼琴那裡,用他的一隻食指彈了歌曲《飛來一隻鳥》的開頭部分,然後把他送回原來的坐位,在他面前行了一個屈膝禮,再拉過一張小板凳,在他腳前坐了下去,完全符合別人為她絞盡腦汁設想的動作。

  她一定是偷聽到的。

  她滿臉緋紅。人們高興地看見她害羞了,開始齊聲責備她。她卻矢口否認是偷聽的。不,不,千萬不要相信這個說法!她既沒有站在室外窺視,也沒有俯耳在門上偷聽。千真萬確,真的沒有偷聽!沒有在室外窺視?沒有俯耳在門上偷聽?

  「啊,不,請你們原諒!」她是在這兒室內聽到的。她走進來時,無法不聽。

  無法不聽嗎?是在室內嗎?

  她說,她聽到有人在悄悄耳語。她被悄悄地告知要她做的動作,聲音很低,但十分清楚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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