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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不過,自從母親來到以後,他身上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由於行動不便,已經有八天或十天沒刮臉了,而他的鬍子長得又快。這樣,他那生著一對溫柔的眼睛的蠟黃色臉孔如今已讓一部黑色的大鬍子圈起來了——一部「戰爭鬍子」,就像士兵在戰場上蓄的一個樣。大家倒覺得,這鬍子使約阿希姆顯得更英俊,更有男子氣概。是的,他突然從一個年輕小夥子變成了成熟的男子漢,由於這鬍子,可能還不僅僅由於這鬍子。

  他的生命腳步匆匆,像時鐘不斷地哢噠哢噠響著的機芯。他快馬加鞭,眨眼間便跑完了不同的年齡階段,他沒機會按通常的時間去達到和度過它們,在最後的二十四小時裡,他已變成一個老者。心力衰弱引起他臉部腫脹,使漢斯·卡斯托普產生一個印象,覺得死至少也是一件挺費勁兒的事,雖然約阿希姆由於知覺麻木,神志不清,自己看上去並不知道。

  腫脹得最厲害的是嘴唇周圍,再加上口內的唾液枯竭或機能喪失,顯然造成了言語障礙,使他說起話來像個老糊塗似的嘰嘰噥噥,令他自己十分惱火。只要這個毛病去掉,他喃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它是魔鬼在他身上作祟的結果。

  他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是啥意思,不完全清楚——他的情況越來越曖昧不清,他不止一次地講一些摸棱兩可的話,心裡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有一次,他顯然為毀滅感所震驚,搖了搖頭,絕望地說,他的情況從來還沒像這麼糟糕透頂。

  這以後,他的個性變了,變得嚴厲冷漠,甚至粗魯無禮。他不再容忍編造好聽的話去安慰他,對人不答不理,目光茫然地瞪著前方。齊姆遜夫人請來了牧師。令漢斯·卡斯托普遺憾的是,這位年輕的神職人員沒戴漿得硬挺挺的西班牙領圈,只結著條普通的領帶。甚至就在牧師領著約阿希姆祈禱之後,他的態度仍帶著軍人的生硬冷漠,只是以短短的口令式的語言說出了幾點願望。

  下午六點光景,他開始出現異樣的舉動:他一再地將腕子上戴著金手鏈的右手伸到髖部,然後抬起一點在被蓋上邊往回扒拉,往回刮動,活像在聚斂和收集著什麼。

  七點正,他咽了氣——護士白爾塔到走廊上去了,只有母親和表弟守在他身邊。他突然往床裡一沉,只命令家人把他的頭枕高一點兒。齊姆遜夫人按他的要求馬上用胳臂摟住他的肩膀,他卻急急忙忙地說,他得立刻遞一張延長休假的申請,話猶未了,業已完成「短暫的轉變」。

  ——漢斯·卡斯托普懷著莊嚴的心情,目睹著在檯燈的紅光中發生的變化:約阿希姆的目光失去了光澤,臉部的緊張表情舒解了,嘴唇明顯地消了腫。在我們毫無聲息的約阿希姆的面孔上,漸漸又恢復了青年男子的英俊,這就是他死時的情況。

  露意絲·齊姆遜抽泣著轉開臉,只好由漢斯·卡斯托普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輕輕將死者的眼瞼合上,然後又小心地使他的兩隻手在被蓋上合攏在一起。事畢,他也站在床前哭泣,任熱淚順著臉頰往下流——這清亮的液體,如此豐盈而又苦澀,世界上無時無地不在流淌著,流淌著,因此,在詩歌裡就把人世間稱為「淚之穀」。這種帶鹹鹼味的淚腺分泌物,是鑽心的痛楚——肌體的和心靈的疼痛——震撼我們的神經,從我們體內擠壓出來的。淚水中還含有一點黏蛋白和普通蛋白質,漢斯·卡斯托普知道。

  得到護士白爾塔送去的消息,貝倫斯顧問趕來了。半小時前他還在這兒,還給約阿希姆注射過樟腦水,只是錯過了那「短暫的轉變」的一刹那。「嗯,他過去啦。」他從約阿希姆無聲無息的胸口拿開聽診器,直起腰,冷靜地說。隨後,他依次握了兩位親屬的手,沖他們點了點腦袋。

  他和他們一起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注視著約阿希姆那紋絲不動的戰地士兵的鬍子。「好樣兒的,好小夥子。」貝倫斯將腦袋朝死者歪了歪,嘴巴對著肩膀說。「太好強啦,你們知道——誠然,他在平原上服役就帶有強迫性質,就得勉力為之——而他呢,幹起來竟不顧一切,像得了熱病一樣。這個莽撞的小夥子就這樣離開了我們,遁逃到榮譽的戰場上去啦——榮譽的戰場,懂嗎?不過,榮譽對於他就是死亡,而死亡——您也可以隨心所欲地倒過來講——反正,他說過:『我很榮幸!』真是好樣兒的,真是個好小夥子!」說完,高個兒的貝倫斯顧問彎著腰,探著脖子,退了場。

  已經決定將約阿希姆的遺體運回家鄉去,「山莊」療養院料理著必需的一切,並且還要安排得既適宜又體面——死者的母親和表弟幾乎用不著做什麼。第二天,約阿希姆穿上了綢襯衫,被蓋上放著鮮花,在柔和的雪光映照中顯得比「轉變」剛完成時還更加英俊。臉上再沒半點勉強的痕跡;它被冷凝成了極為純潔的無聲的形態。一綹黑色的短短的鬈髮垂在靜止不動的額頭上;額頭黃黃的,像是用某種介乎蠟和大理石之間既高貴卻又無以名之的材料塑成的;在同樣有些捲曲的鬍子叢中,嘴唇鼓著,既豐滿又驕傲。在這顆頭顱上,要是戴一頂古時候的戰士頭盔就好啦,好些來弔唁的人都這麼認為。

  看見約阿希姆恢復了軍人的儀態,施托爾太太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英雄啊!英雄啊!」她連聲地喊,並且要求在他下葬時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

  「快住嘴!」塞特姆布裡尼在旁邊喝斥施托爾太太。他連同納夫塔與她同時在房裡,心情很激動。他用兩隻手給在場的人指了指約阿希姆,要他們表示哀悼之意。「一位多麼討人喜歡的、可敬的小夥子啊!」他反復地高聲道。

  納夫塔忍不住放棄了弔唁者拘謹的舉止,也不正眼瞧塞特姆布裡尼,就壓低嗓門兒挖苦他:

  「很高興,能看見您除了對自由和進步感興趣,也還留心嚴肅的事情。」

  塞特姆布裡尼卻忍氣吞聲。他也許覺得,目前的情況使納夫塔暫時處於比自己優越的地位。也許正是敵人這暫時的優勢,使得他緘口不言,並力圖以有聲有色的哀悼來抵消它的影響——甚至聽憑納夫塔得寸進尺,刻薄地指出:

  「作家先生的錯誤就在於相信只有精神能造成文雅高尚。殊不知事實恰好相反。僅只在沒有精神的地方,才有文雅高尚。」

  喏,漢斯·卡斯托普心裡嘀咕,這又是一句玄妙的話!這樣的話說出來,人們就只好閉緊嘴巴,一時間變得誠惶誠恐……

  午後送來了金屬棺材。送棺材來的男人,自以為將死者從床上轉移進這個漂亮的飾著銅環和獅子頭的匣子,是他一個人的專利。他是接受委託的殯儀館的執事,穿著一身黑衣,一種莊重的短外套,粗俗的手上戴著只結婚戒指,手指肥胖得使那黃色的箍兒完全陷在肉中,讓肉給掩埋了。旁邊的人總覺得他的外套散發出一股屍臭味兒,實際上只是出於成見。這位老兄卻表現出行家的傲慢,宣稱他的全部工作必須在幕後完成,能讓遺屬們檢閱的只是他工作的莊嚴結果——這恰恰引起了漢斯·卡斯托普的不信任,完全不能為他所接受。他雖然主張齊姆遜夫人離開房間,自己卻不肯出去,而是留下來幫助搬屍體:他用手托著約阿希姆的腋下,將他從床上轉移到棺材中,使得他的軀殼莊嚴地高臥在帶流蘇的墊子和麻布罩單上,夾在院方提供的落地燭臺之間。

  然而,再過一天卻出現一個情況,使得漢斯·卡斯托普從心中開始對約阿希姆的軀殼敬而遠之,不再去侵犯那位職業守屍者的特權和領地了。原來,表情一直很嚴肅莊重的約阿希姆似乎開始透過大鬍子露出笑意;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承認,這笑容意味著肌體已在腐爛——他因此心裡十分著急。謝天謝地,馬上就要啟運了,棺材已經合攏,並且擰緊了螺絲。在這之前,漢斯·卡斯托普拋開天生的矜持,用嘴唇在約阿希姆遺體的石頭一般冷涼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和露意絲·齊姆遜一塊兒離開了房間,儘管對那個陰沉的男人懷著滿心的不信任。

  讓我們降下帷幕吧,在它最後一次升起和降下之前。不過,趁它還在嘩嘩往下落的一瞬間,我們不妨跟隨著留在山上的漢斯·卡斯托普,用心靈遠遠地瞅一瞅和聽一聽平原上的一片潮濕的墓地。在那兒,一柄光閃閃的指揮刀舉起又沉下,幾聲口令和齊射的步槍聲劃過長空:人們鳴槍三響,向長眠在樹根纏繞的士兵之墓中的約阿希姆·齊姆遜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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