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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雪停了。天空的烏雲已部分地散去;灰色的雲消逝了,太陽重新露出臉來,把這一地區染成淡藍色。然後,天氣完全放了晴。已是十一月中旬,日子寒冷而晴朗,純潔燦爛的冬天終於來到。從弧形的陽臺看出去,眼前是一片壯麗的景致:撲了粉的森林,積著柔軟的白雪的峽谷,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山谷,背景是明亮的藍天。夜晚,當快圓的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世界就像著了魔似的非常美麗。到處都像有水晶和金剛石在閃耀。森林顯得很白又很黑。遠離月亮的天空一片漆黑,綴滿了星星。房屋、樹木和電線杆的清晰濃重的影子籠罩在閃閃發光的白雪覆蓋的地面上,顯得比實物更加真實和顯著。日落之後兩三個小時,氣溫降到了零下七度或八度。世界仿佛凝結在純潔的冰雪之中,不潔的本性被掩蓋了,固定在了具有死亡一般魔力的睡夢裡。

  漢斯·卡斯托普呆坐在他的陽臺上,諦視中了魔法的冬天的山谷,一直到深夜;他比約阿希姆呆得要久,後者在十點或最遲十一點左右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的有三層坐墊和橢圓形靠枕的精美躺椅緊緊靠在木欄杆上,在欄杆上面橫亙著一個雪墊;躺椅的旁邊有一張白色的小桌,桌上點著一盞電燈,放著一大堆書,書堆旁放著一杯濃濃的牛奶;這是晚間飲用的牛奶,早在九點鐘的時候,由員工給「山莊」的所有客人送到房間裡。漢斯·卡斯托普在牛奶裡加了少量白蘭地,以便增加口味。

  他已經動用了所有可供使用的防寒用具和裝置。他把整個身子埋在他及時從療養地的一家商店裡買來的一隻可以扣上或解開的皮毛睡袋裡,並按照此地的習慣在睡袋的周圍裹起兩床駝毛毯子。此外,他在冬衣的外面加了一件短皮夾克,頭上戴著一頂毛帽子,腳上穿著氈靴,手上戴著厚實的保暖手套;可是它們無法防止手指凍僵。

  他在戶外呆得很久,有時呆到午夜——那一對差勁兒的俄國夫婦早已離開了隔壁的陽臺——他之所以呆得這樣久,也許是被迷人的冬夜所吸引,也許是陶醉在夜裡十一點以前從遠近的山谷傳來的各種曲調交織成的音樂之中——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的既懶惰又興奮,它們同時控制了他:身體的懶惰和疲憊使他怕動,大腦由某些新的感受所引起的興奮又使他不得安寧。冬天的氣候困擾著他,嚴寒大量消耗著他的體力。他吃得很多,狼吞虎嚥地飽餐著療養院提供的豐美食物,每餐不僅可以吃到加添了配菜的煎牛裡脊,還能吃到烤鵝。他像這裡的其他病人一樣胃口本來就特別好,而到了冬天,正如事實表明的,病人們的胃口理所當然地比夏天還要好得多。此外,年輕的卡斯托普還患有嗜眠症,以致在白天或有月光的夜晚讀那些艱深的書籍的時候——關於他讀什麼樣的書,我們以後還會講到——常常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但在幾分鐘之後他又重新恢復了神智,繼續進行他的研究。熱烈的談話——他在這裡比在平原上更喜歡作迅速的、無顧忌的、乃至不大規矩的閒談——也就是他和約阿希姆在雪地裡照章散步時所進行的那種熱烈的談話,常常使他疲憊不堪:他感到頭暈和全身打顫,仿佛喝醉了酒那樣昏昏沉沉,頭腦發燒。

  自從冬天到來之後,他的體溫曲線上升了,貝倫斯顧問已向他透露,要是一直發燒,他將像對待其他發燒病人那樣給他打止燒針。據貝倫斯說,三分之二的療養客,其中包括約阿希姆,都定期接受這種注射。可是漢斯·卡斯托普認為,他的體溫曲線上升是由精神興奮和進取心引起的;正是它們使他在這些星光閃爍的寒冷夜晚呆在他的躺椅上一直到深夜。

  而那些引人入勝的讀物只會使我們相信他的解釋。

  應該指出,在「山莊」這所國際療養院的臥療室裡和單個的陽臺上,有不少人在讀書——主要是些新來者和到此地作短期療養的病人,因為那些在此地住了數月或數年的病人早已學會,不用任何消遣或智力活動而借助高超的內心技巧來消滅時間的本領。他們甚至宣稱,只有那些笨學生才會死死抱住書本不放。在他們看來,只要膝上或身邊的小桌上放著一本書就足夠了。療養院的圖書室擁有用各種語言出版的書籍和插圖豐富的出版物,所收藏的圖書和雜誌要比任何一個牙科醫生候診室多得多,病人們可以自由地使用它們。

  此外,病人們還可以從療養地的流通圖書館借小說來看。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病人們爭著要看某一本書或某一篇文章,就連那些早已不讀書的病人也只是表面上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實際上卻拼命想得到它們。就在我們講到此事的時刻,病人中正傳閱著一本由阿爾賓先生帶來的題為《勾引的藝術》的印得很壞的小冊子。它是逐字逐句從法語翻譯過來的,譯文甚至保留了法語的句法,因而獲得了不少文彩和誘惑力。在這本小冊子裡,作者本著世俗的和富有人生樂趣的多神教的精神,發展了性愛和肉欲的哲學。施托爾太太一口氣把它讀完了,覺得它是「令人陶醉的」。

  馬格努斯太太,也就是那位失去蛋白的太太,完全贊同她的看法。她的丈夫就是那位釀酒廠廠主,承認讀了之後受益匪淺;但使他難過的是他的妻子也讀了這本小冊子,在他看來,這樣的讀物只會「姑息」婦女,使她們對愛情產生極端錯誤的看法。這位釀酒廠廠主對小冊子的評論更加激起了病人們對它的好奇。一天午飯之後,漢斯·卡斯托普在他的陽臺上聽到,兩位在十月裡來到此地被分在下邊的臥療室進行臥療的女士之間發生了遠比不愉快更為厲害的爭吵:勒蒂斯太太——一位波蘭工業家的夫人——和某個來自柏林的名叫黑森費爾德的寡婦都聲稱先輪到自己讀這本小冊子,為此竟然動手打了起來。最後,爭吵以一聲歇斯底里的痙攣性喊叫——也許是勒蒂斯發出的,也可能是黑森費爾德發出的——以狂怒的女士被帶回自己的房間而宣告結束。青年人比上了歲數的人更快地掌握了小冊子的內容。他們在吃過晚飯之後聚集在某一個房間裡,集體對它進行研究。

  漢斯·卡斯托普看到,那個指甲很長的男孩在飯廳裡親手把小冊子遞給一位年輕的剛剛到來的女孩。這女孩名叫弗倫茨辛·奧伯爾丹克,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金黃色頭髮,梳著分頭,不久前才由她的母親送上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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