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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可舒夏特夫人壓根兒不把他放在眼裡,使他感到無限的悲傷。

  這一新發現同樣使卡斯托普感到不安,儘管曼海姆人的貪饞目光跟舒夏特夫人和貝倫斯顧問的私交相比,並沒有使他感到驚慌。他清楚地知道,貝倫斯顧問無論在年齡、名聲還是在社會地位方面,都優於曼海姆人。克拉芙迪婭對這個曼海姆人壓根兒不感興趣——要是情況不是這樣,肯定逃不過卡斯托普敏銳和戒備的目光,醋意肯定會刺傷他的心。

  然而不管怎樣,每當卡斯托普看到別人滿懷激情醉心于舒夏特夫人的時候,他心裡總產生一種非常奇怪的既厭惡又同情的混雜情緒。不過,為了使敘述不至於就此停步不前,我們不打算作過分仔細的研究和分析。

  無論如何,可憐的漢斯·卡斯托普還會繼續觀察曼海姆人的動靜;不過話又說回來,目前的情況他已經感到夠受了。

  漢斯·卡斯托普透視前的八天就這樣過去了;可他並未察覺,直到一天早上,正當他吃頭一頓早飯,護士長——她的眼睛上又長了個疣子,這不可能是原來的那個;顯然這只是她身體的一種小毛病,但她卻因此破了相——突然來通知他下午到化驗室裡去透視,他才恍然大悟:等待透視的這八天的確過去了。醫生們建議漢斯·卡斯托普在用茶前的半小時同他的表兄一起去,因為他們決定順便也為約阿希姆再作一次透視——上次的透視看來已失效了。

  就這樣,表兄弟不得不把當天下午的兩小時靜臥縮短半小時。時鐘剛敲過三點半,他們便沿著石級「走下」所謂的地下室,肩並肩地坐在把診療室和透視室隔開的小候診室裡——約阿希姆對透視一點也不感到生疏,心安理得地坐著;漢斯·卡斯托普卻在緊張地等待,顯出有些焦急不安的樣子,因為至今還沒有醫生探索過他肌體的內部情況。來透視的不止他們二人,還有許多別的病友,而且是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坐在小小的候診室裡了。這些早來的病人膝上攤著翻壞了的畫報,跟表兄弟一道等待透視。在早來的病人當中有個體格魁梧的瑞典青年,是餐廳裡塞特姆布裡尼的鄰座,據說他四月份來到療養院,當時病情非常嚴重,醫生幾乎不想收留他;可是現在,他的體重增加了八十磅,看上去已完全康復,醫生正打算讓他出院。除了這位瑞典青年以外,還有一位來自「差勁兒的俄國人席」的婦女,已是一位母親,不但自己身體虛弱,還帶來一個名叫沙薩的更加虛弱的長鼻子醜孩子。顯然,這些病人等的時間比表兄弟要長,按預約順序,理應在他們倆之前被叫去透視。想必是透視室裡出了什麼故障,醫生遲遲不來叫他們,他們只好坐冷板凳。

  透視室裡醫生們忙個不停。人們可以聽到貝倫斯顧問發號施令的聲音。大約在三點半或三點半多一點的時間,透視室的門終於打開了——

  是由一位在下邊工作的助理技師打開的——首先放進去的是瑞典的幸運兒。顯然,醫生們讓前面的病人從另一道門出去了。工作進展越來越快。十分鐘後,人們就聽到完全康復的斯勘的納維亞人——這個療養區、特別是「山莊」療養院的活廣告——邁著堅實有力的步伐從透視室的過道走了出來。緊接在他之後,俄國母親連同沙薩被叫了進去。當瑞典人出來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發現透視室裡半明不暗,說得更準確些,裡面是人工造成的昏暗;同樣,另一端的克洛可夫斯基的分析室裡也是如此。所有的窗子都被蒙住了,擋住了陽光,只有幾隻電燈泡發出的光亮。就在漢斯·卡斯托普目送沙薩和他的母親進入透視室的時候,過道門同時開了,下一個預約病人走進了候診室,同樣來得過早,因為發生了故障。誰想到,進來的這位病人正是舒夏特夫人。

  是的,小小的候診室裡此時突然出現的正是克拉芙迪婭·舒夏特。

  漢斯·卡斯托普認出她時不禁大吃一驚,清楚地感覺到血從他的臉上一下子退去,下巴耷拉下來,嘴自然而然地張開了。克拉芙迪婭來得非常突然,仿佛不期然而然地從天而降似的——剛才還不見她,可她一下子就出現在候診室裡,無意中碰到了表兄弟倆。約阿希姆迅速地瞥了表弟一眼,隨後不僅低下眼睛,還從桌子上拿起他已經看過的畫報來遮住自己的臉。漢斯·卡斯托普缺乏像表兄那樣做的決心。他蒼白的臉變得緋紅,心突突地劇烈跳動。

  舒夏特夫人坐在透視室門旁的一張有半截扶手、看上去像個發育不全的人似的小圓形安樂椅裡,身子靠在椅背上,輕輕地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兩眼直視前方。也許是意識到有人在注意她,她神經過敏地使目光滑向一邊,活像是個斜視兒。她身著白色高領絨線衫和天藍色的裙子,手裡拿著看樣子是從療養院圖書館借來的一本書,腳底板不時地輕輕敲打著地板。

  一分半鐘之後,她改變了自己的姿勢,環顧了一下便站起來,露出不知所措和不知該和誰攀談才好的神色,終於開了腔。她走近約阿希姆,向他提出問題,而約阿希姆似乎正在專心看他的畫報;漢斯·卡斯托普卻在一旁坐著,無事可做。她嘴裡編出一些話語,然後用乾巴巴的喉音把它們送出來——這嗓音不低,但有些沙啞,聽起來還算愜意。漢斯·卡斯托普早就聽到過這嗓音,有一次,他甚至在很近的地方聽到過它,也就是在那天,當它對他說「很高興!不過你得上完課就把它還給我」的時候。當時,這聲音聽起來畢竟更加流暢和堅定,如今雖說依然如故,但聽起來總有些冗長和破碎。說實在的,這聲音已不再是她天生的聲音,倒像是從別人處借來似的。漢斯·卡斯托普已好幾次發現她這種矯揉造作的說話方式,他知道,她想用它表現自己的優越感和見到他對她心醉神迷時的喜悅心情。舒夏特夫人把一隻手插到自己羊毛上衣的口袋裡,把另一隻放在後腦勺上,然後問:

  「請原諒!您約定什麼時候透視?」

  約阿希姆朝表弟瞟了一眼,坐著猛地併攏腳後跟,然後回答:

  「三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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