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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漢斯·卡斯托普歪著腦袋,從旁邊觀察著體檢的全過程,眼睛盯住約阿希姆的上身,漸漸陷入了沉思。他看見約阿希姆的肋骨——謝天謝地,他還有肋骨——深呼吸時在緊繃繃的皮膚下高高鼓起來,相形之下肚腹就癟了下去。約阿希姆的上身跟一般小夥子似的顯得瘦長,呈黃褐色,胸膛和腋下長著黑毛,胳膊粗壯有力,一隻手腕上戴著根金鏈子。

  這是一雙體操運動員的胳臂,漢斯·卡斯托普想;他一直都喜歡做體操,而我卻不當那是回事兒,這愛好跟他想服役有關。他一直很注意身體健康,比我注意得多,或者至少是以不同的方式。因為我一直是個老百姓,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洗熱水澡,吃可口的飯菜,飲美酒佳釀;他呢,卻注重培養自己男子漢的品格和能耐。現在可好,他的身體以另外的方式呈現在眼前,獨自大出風頭,就因為病了。它發著低燒,病灶依然存在,不能恢復健壯,不管可憐的約阿希姆多麼渴望回到平原上去當一名軍人。瞧,他已完全發育成了個書裡描寫的男子漢,簡直跟美景宮中的阿波羅塑像沒什麼兩樣。可是他體內有病,體外也因為有病而發燒發熱;病使人的身體更受重視,把人完全變成了僅僅只是身體……他想到這兒不覺一驚,迅速將審視的目光從約阿希姆赤裸的上身抬起來,移向他的眼睛——他那雙又大又黑又柔和的眼睛,只見它們由於使勁兒呼吸和咳嗽而淚水盈眶,帶著憂傷的神情越過在一旁觀看的漢斯·卡斯托普的頭頂,凝視著空中。

  這時候,宮廷顧問貝倫斯工作完了。

  「喏,挺好,齊姆遜。」他說。「在可能的限度內,一切正常。下一次,」——那是四個禮拜以後——「下一次肯定所有地方都會更好一點兒。」

  「還得多久,宮廷顧問先生您認為……?」

  「又想催了麼?即便在情緒好的時候,您也不能這麼虐待您的士兵!我最近說過就那麼半年——我希望您從最近算起,您得知道這是再短不過的了。這地方生活得還不錯嘛,您可不該要求太苛刻。我們這兒又不是監獄,或者……西伯利亞礦坑!或者您想講我們有些像那種地方?好啦,齊姆遜,開步走!下一個,誰還想檢查!」他眼睛望著天,高聲說。他伸長胳臂,把聽筒遞給欠起身來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讓他再給約阿希姆簡單複查一下。

  漢斯·卡斯托普跳了起來,同時眼睛盯著叉開腿站著的宮廷顧問貝倫斯,見他張著嘴若有所思的樣子,一邊慌慌張張開始作檢查的準備。

  他由於太急了,點子花的縐袖襯衫纏在頭上老是脫不下來。終於,他站到了宮廷顧問面前,皮膚白淨,頭髮發黃,身材瘦長——一看就比約阿希姆·齊姆遜更像個平民。

  可宮廷顧問讓他站著,自己卻繼續想自己的心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已重新落了座,約阿希姆已在穿衣服,貝倫斯才下決心來搭理面前這個還想檢查的年輕人。

  「啊喲,原來是您!」他說,同時用粗大的手抓住卡斯托普的上臂,將他推遠點,目光犀利地打量著他。可他不像一般打量人那樣看著卡斯托普的臉,而是盯住他的身體,將他轉了過去,就像轉動什麼東西一般,以便觀察他的背部。「嗯,」他說,「喏,讓我們瞧瞧,看您的情況怎麼樣。」說著,又像剛才一樣敲擊起來。

  他敲了所有對約阿希姆也敲過的地方,有的部位還多次反復。為了比較,他交替著在左邊鎖骨頂上和往下一些的地方敲了老長時間。

  「聽見了嗎?」他問對面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坐在五步之外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點點頭,表示聽見了。他表情嚴肅地將下巴垂在胸口上,鬍子尖兒被擠得向上翹了起來。

  「深呼吸!咳!」宮廷顧問發著命令,手上擰著聽筒。漢斯·卡斯托普被苦苦折騰了八到十分鐘,讓宮廷顧問聽了個遍。宮廷顧問一言不發,只是將聽筒摁過來移過去,在那些剛才就敲得比較久的部位同樣反復了許多遍。終於,他將聽筒夾在腋下,倒背著雙手,眼睛盯著他與漢斯·卡斯托普之間的地上,說:

  「是的,卡斯托普,」——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僅僅用姓稱呼這個年輕人——「事情有些不對勁,正如我一直預料的。我老為您擔心,卡斯托普,現在可以對您明說了——從一開始,自打我第一次有幸見到閣下以後——我早已相當有把握地斷定,您是這個院裡的人,而且您也將會認識到這個事實。從前就有過好些跟您一樣上山來玩的遊客,鼻子翹得高高地東張西望,結果有一天也明白過來,最好還是別再當好奇的旁觀者,而是老老實實長住下去為妙——不是『妙不妙』的問題,請您正確理解我的意思。」

  漢斯·卡斯托普臉色大變,正在扣吊褲帶的約阿希姆也呆住了,側著耳朵細聽……

  「您有一位殷勤和藹、相親相愛的表兄在這兒。」宮廷顧問繼續說,同時把頭朝約阿希姆歪了歪,並以腳掌和腳跟輪流著地,使身子前仰後傾。「但願他能馬上說,他早就有病,或者讓我們講,他在發現之前已經病了好長時間,您的這位好表兄。這樣,就像學者們說的,您先天地得到了某種關照,親愛的卡斯托普……」

  「可他只是我的非同胞表兄,宮廷顧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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