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在吃飯的長條桌上很多處有人喝香檳。常常也有一些不願意整個星期被事務束縛住自由的先生們從城裡來,他們要在這裡娛樂娛樂,吃過飯以後玩一會輸盤賭。比如說,彼得·多爾曼參議,他讓女兒留在家裡,一個人到這裡,扯著震耳欲聾的嗓子用北德土話講一些粗俗的笑話,漢堡來的太太們被他逗的樂不可支,求他住一會兒嘴。還有議員克瑞梅博士……那位老警察署長、克利斯蒂安叔叔和他的老同學吉塞克議員。吉塞克議員也是獨來獨往,從來不帶家眷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的花費都由他一手承擔。……以後,當大人們聽著音樂,在咖啡館的帳篷下面喝咖啡的時候,漢諾也坐在帳篷前面的一張椅子上聽著,他願意永遠聽下去……下午的消遣也都安排好了。在旅館的花園裡設有一座射擊棚,在瑞士式的樓房右邊有幾個牲口棚,養著馬、驢和乳牛。噴香、起沫的牛奶隨時可以供應給大家。人們也可以到鎮裡去散步,或者順著「海濱路」走上一圈;從這裡還可以坐小船渡到「普瑞瓦」去,在「普瑞瓦」的海灘上可以撿到琥珀。要不還可以在兒童遊戲場玩一局槌球戲,或者坐在旅館後面的一片樹林的山坡上,聽伊達·永格曼讀故事書……但是最美好的感覺還是來自海濱,在蒼茫暮色裡,坐在面對防波堤的頂上,對著空曠的地平線。大船駛過來了,就向它揮手帕,要不就傾聽著小波浪如何拍擊著石岸,發出輕柔的絮語,這也是十分有趣的,四周無盡的遼闊莫不被這溫柔而偉大的濤聲填滿。小約翰在這濤聲地包圍裡舒適恬靜地閉上眼睛。但是正在這個時候伊達·永格曼總要說:「走吧,小漢諾!該走了,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你的身體不允許你在這裡睡覺……」每次從海濱歸來,他的心感到多麼寧靜平和啊!跳得多麼均勻舒坦啊!當他在自己臥室裡就著牛奶或者發甜的棕啤酒吃過晚飯以後……他的母親要再晚一些才到旅館的帶玻璃窗的露臺上和其他的客人一起吃飯……剛剛躺在床上,他身體裹在柔軟的薄被裡,在他的寧靜的心房的柔和均勻的跳動裡和音樂晚會的低柔的旋律中,他已經寧靜地入睡了,在這裡他睡得十分香甜……另外也有一些人,平日受事務羈絆,抽不出時間,只有在星期日才能到海濱來。議員也和這些人一樣,星期日到這裡來跟家人團聚一天,然後星期一早晨再回去。雖然這一天的飯桌上可以吃到冰激淩,喝到香檳酒,雖然這一天可以騎驢,也可以邀集一群人乘帆船到海上去,但小約翰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精神來。海濱浴場的安閒幽靜被破壞了。下午從城裡來了一群根本不屬￿這個地方的人……伊達·永格曼雖然懷著輕蔑卻一點也不刻薄地稱這些人作「中產階級的一日蜉蝣」……佔據住旅館花園和海岸,他們聽音樂,喝咖啡,洗海水浴,此時的漢諾卻寧肯獨自呆在房間裡,等著這些穿著節日盛裝的破壞安靜的人潮退去了……等到星期一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子,等到他父親的一雙眼睛……他有整整六天沒有看到這雙眼睛,但是整個星期日,他卻依然能夠感覺到,這雙眼睛正挑剔地打量著他……遠遠離開這裡時,他才又恢復了興致……十四天已經過去了,漢諾告訴自己說,而且只要別人願意聽,他也不介意告訴別人,剩下的假日還有米迦勒節日那麼長呢。可惜這只不過是句自欺欺人的寬心話,假期的頂點一過,其餘的日子就飛逝而過,快得簡直可怕。他恨不得抓住每一個小時不把它放過。他在海濱每吸一口空氣時都吸得非常慢,為了不讓幸福的時刻白白放過。

  但是時間還是毫不留情地飛逝過去……有時落雨,有時陽光燦爛,有時風從海面上刮來,有時從大陸上刮來,有時酷熱難當,有時風雨喧囂,無盡無休,似乎永遠也離不開這塊海面。有幾天,黑綠色的潮水隨東北風而至,把海灘上蓋滿了海藻、貝殼和水母,大風似乎隨時都會把帳幕卷走。

  這時那渾濁的、波濤滾滾的大海便一望無際地被泡沫遮住。此時,波浪一改往日的輕柔,威猛地聳起,形成一道暗綠色的、宛如鋼鐵鑄成的、光澤閃閃的拱牆,然後帶著轟轟隆隆、砰砰訇訇,有如雷鳴似的巨響摔到沙岸上去。……另外也有一些日子,西風把海水倒吹回去,露出一片遼闊的水波形的地面,赤裸的沙岸到處可見。在這樣的日子裡總是下著傾盆大雨,海、天與大地混為一色。疾風卷起雨簾,拍打在窗玻璃上。弄得窗玻璃上雨水像小溪似地往下淌,外面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

  遇到這樣的天氣,小約翰總是待在旅館的大廳裡,坐在一架小鋼琴的前面彈奏,這架鋼琴雖然因為旅館不斷辦舞會被人用來彈華爾茲和蘇格蘭舞曲,音調有些不太准,不如演奏家裡的鋼琴那麼悅耳,但是它那沙啞的、咯咯吱吱的聲音仍然能給人無限的樂趣……又有些天,一絲風也沒有,天空蔚藍,悶熱潮濕的氣候使人昏昏欲睡。在羅喜登曠場上,青蠅嗡嗡地懸在日光裡。大海喑啞了,像一面鏡子似的凝然不動。當只剩下三天假期的時候,漢諾寬慰自己,同時也告訴每個人說,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像整個聖靈降臨節那麼長。但雖然沒有人能夠駁倒他的計算,他自己卻也不敢相信了。他心裡早已默認了那位穿發亮的嗶嘰上衣的先生的正確。假期總有結束的時候,他們還是要從停止的地方繼續,要繼續講這個,講那個……結束的時候到了,馬車裝好了行李停在旅館門前。漢諾一清早已經向大海和海灘告別;現在他又向那接過小費的僕役們告別,向音樂壇、玫瑰花壇和這整個夏季告別。最後,在服務人員的歡送下,馬車輪轉動起來了。

  馬車走過通向小鎮的林蔭路,沿著海濱路走下去……漢諾把頭靠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裡,看著窗外的風景。眼神矍鑠、瘦骨嶙峋、頭髮已經花白了的伊達·永格曼坐在倒座上,對著漢諾。清晨的天空被淡淡的白雪蓋住,特拉夫河面上聳起無數小波浪,被風兒吹得滴溜溜地亂滾。在車窗上偶爾落下一兩滴雨點。在海濱路的盡頭,人們坐在門口織補魚網,光著腳的小孩跑過來,好奇地打量著馬車。這些人是永遠也不會離開這兒的……當馬車快要離開這裡的時候,漢諾俯著身子,最後又看了一眼燈塔,然後他把身子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我們明年還會再來,小漢諾,」伊達·永格曼用低沉的、安慰的語調說。漢諾等著的正是這句話。一聽見這個,他的下巴一抖,眼淚立刻從長長的睫毛後邊滾出來。

  他的臉和胳臂都在海濱曬黑了,但是如果人們讓他在海濱待這麼一個月,是想變換回一個活潑、健壯的小漢諾來,那顯然是失敗了;這個可悲的事實漢諾自己也完全知道。經過這四個星期遠離塵寰的平靜的生活,對大海的頂禮膜拜,他的心變得比以前更任性、更柔軟、更敏感、更富於夢想了。在蒂特格先生的比例律前面,他更加無精打采了。當他想到要背誦那麼多歷史年代和語法規則,想到過去,晚上絕望時,就任性地把書本一丟,徒然期望從睡眠裡找到解脫,而第二天清早和上課以前的那種恐怖,想到又要迎接那種種不可避免的災難,專門和他作對的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孩子,以及他父親對他的種種要求,他變得比以前更灰心喪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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