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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漢諾獨自留在客廳裡,他這是第一年有資格留在孟街吃晚飯。小伊利莎白·威恩申克已經被送回家了。女僕們和那些等著賑濟的人也都分到了禮物,離開這裡。伊達·永格曼正在圓柱大廳裡跟李克新·塞維琳聊天,由於伊達認為自己的工作和教師沒什麼兩樣,所以在後者面前總是保持著一條不能逾越的界限。大樅樹上的燈火已經燒完了、熄滅了,馬槽這時已經籠罩在黑影裡;可是長案上小杉樹上的蠟燭,零零落落地還有燃著的,有的樹枝就被點著了,畢畢剝剝地燃一陣,就使屋子裡香味更增濃了一些。每一股微風吹動樹枝,使系在樹上的金銀箔搖搖晃晃,發出一陣清脆的淅淅瀝瀝的聲音。現在屋子裡又恢復了以前的寂靜,能夠聽到從遙遠的街頭穿過寒冷的夜晚傳來的微弱的手搖風琴的聲音。

  在聖誕夜的香氣和聲響裡,漢諾完全陶醉了。他一邊用手托著頭念那本神話書,一邊機械地吃著杏仁糖、杏仁酪和葡萄餅乾,這在聖誕節裡是必不可少的節目。他由於胃部撐得太滿而引起的一種脹悶和這一晚上的甜美的興奮交織起來,形成一種既憂鬱又幸福的感覺,他正在讀宙斯為了取得諸神的領導權而經過的一些戰鬥,有時候他也聽一會隔壁的談話,人們正在為克羅蒂爾德的將來發表著意見。

  這一天晚上在所有的人裡面,克羅蒂爾德是最幸福的一個人了,無論人們怎麼嘲笑她,她一概用微笑來回答,她那樣灰暗的臉上居然也掃淨了平日的愁苦相;她因為高興和激動連話也說不完全了。原來克羅蒂爾德已經被「聖約翰修道院」收納了。為這件事議員在管理委員會裡暗中進行了一些活動,雖然這樣做引起了一些人的非議。大家都在談論這所值得表揚的慈善機構,說它和梅克侖堡、多貝爾廷和利勃尼茲幾個地方的女修道院一樣,專門撫恤本地一些孤老無依而又系出名門的老處女。克羅蒂爾德總算有了一筆穩定的收入,雖然數目不多,然而以後每年還要增加,而且以後當她年老升到最高一級的時候,還可以在修道院裡得到一間安靜而舒適的屋子……在大人身邊待了片刻,漢諾不久就又回到大廳裡。這時大廳裡已不像剛才那樣燈火通明了,也不像開始那樣輝煌燦爛,反而使人產生一種窘迫拘束之感。此時的大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魅力。這是一種完全新奇的樂趣,仿佛是在演出以後漫步在目蒙目龍暗淡的舞臺上探看一下幕後的秘密:走到近處看一看大樅樹上的全蕊百合花,把聖嬰誕生模型上的小人和小動物拿到手裡玩弄一會,研究一下照亮伯利恒馬廄上透明的星星的蠟燭,鑽到長垂到地的桌布下,看一看桌子底下的一堆堆的紙盒子和包裝紙。

  此時大人們的談話也越來越沒意思了。直到現在為止,大家為了怕破壞節日的氣氛,對那件自始至終縈繞心際的極不愉快的事……威恩申克經理的訴訟案……避而不談,然而,仿佛是無法逃避似地,大家的話題慢慢地又轉到這件事上來。胡果·威恩申克本人大發議論,他故意做出非常活潑,甚至有些粗野的神情和姿勢。他向大家報告傳訊證人的一些細節……因為這個神聖的節日才把審理的進度耽擱下來……責駡會長菲蘭德博士的形跡昭著的偏心,把檢察長哈根施特羅姆博士的譏嘲的口吻大加訕笑抨擊了一通,因為哈根施特羅姆每次跟他或者跟他的辯護證人說話時總是用這種譏嘲的口吻。他又告訴大家,布列斯勞爾已經非常巧妙地駁倒了幾點對他不利的論據,而且向他保證,判決的結果決不會很快出來。……議員這裡那裡提出個問題,只不過是出於禮貌。佩爾曼內德太太聳著肩膀坐在沙發上,不斷地嘟噥著一些咒駡莫裡茨·哈根施特羅姆的話。其餘的人卻都一聲不響。他們十分沉默,最後連威恩申克經理也止住了話頭。當時間在那邊大廳小漢諾身邊像在天堂一樣飛快地過去的同時,這邊風景大廳卻籠罩在沉悶、抑鬱、令人恐懼不安的寂靜裡。直到八點半,克利斯蒂安從俱樂部單身漢慶祝聖誕節的晚會上回來的時候,沉默依然在繼續著。

  克利斯蒂安嘴唇上銜著一段早已熄滅的煙頭,枯瘦的面頰泛著紅色。他從大廳裡走進來,剛一露面就大聲喊起來:「孩子們,大廳佈置得太美了!威恩申克,我們今天真應該把布列斯勞爾邀了來;這種場面他一定沒有經歷過。」

  老參議夫人斜著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隨後卻看到克利斯蒂安不解的表情。他不明白老參議夫人的用意,他仍然是那麼滿不在乎的樣子。……九點鐘的時候,大家開始吃晚飯。

  和每一次過節相同,晚餐仍然開在圓柱大廳裡。老參議夫人誠心誠意地按照老規矩作過餐前禱告:

  請到這裡來吧,我主耶穌,請把您給我們的麵包賜個福。

  接著,像過去每年過聖誕夜一樣,她對大家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大意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記那些不能像布登勃洛克家這樣幸福地歡度佳節的人……她的話講完了以後,人們才舒適地坐在椅子上,準備享受這頓豐盛的晚餐。晚餐是以奶油鯉魚和萊茵的陳葡萄酒開始的。

  議員撿起幾片魚鱗放在錢包裡;他認為這樣做會再帶來好運;可是克利斯蒂安卻掃興地說,這個法子並不頂事。克羅格參議更是用不著這個法子,因為他根本不用怕出什麼風險,他剩下的那點錢早就不值得為它操心了。他現在差不多是恐懼地遠離他的妻子。幾年來他差不多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因為老太太一直沒有停止暗中寄錢去接濟他們那個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兒子亞寇伯。亞寇伯這幾年始終在外面到處飄蕩,至於他究竟在哪兒,在巴黎,在倫敦,還是在美洲,卻只有他的母親知道。上第二道菜的時候,大家談到那些出門在外的人,當克羅格老先生看見那位軟心腸兒的母親擦眼淚的時候,不覺面色陰沉地皺起眉頭來。大家談論起散在各地的親戚,也談到利加的蒂布修斯牧師,並沒有說他什麼壞話。議員還暗中跟他妹妹冬妮為格侖利希和佩爾曼內德兩位先生的健康幹了一杯……不管怎麼說這兩個人也在他們家裡生活過。

  用栗子、葡萄乾和蘋果填的火雞得到大家普遍的讚揚。他們又開始和往年的作一番比較,最後取得一致的意見,這麼多年以來只有今年的火雞最大。隨著火雞一同上來的還有炸土豆,兩種青菜,兩種煮水果。這些東西都是用大圓盆盛著,而且數量要比尾食或者小菜多得多,而是每一道都能吃飽一家人的大菜。最後,大家又有機會喝到摩侖多爾夫公司的多年陳葡萄酒。

  坐在父母中間的小約翰正費力地把一塊帶餡的雞脯往胃裡填。他沒有蒂爾達姑姑那樣的大胃口,他覺得自己有些疲倦,有些不舒服。他感到驕傲的只有一點,被允許和成年人一起用餐。他面前也鋪著一塊折疊得非常藝術的餐巾,餐巾上也擺著一塊撒著罌粟粉的精美的小奶油麵包,面前也擺著三隻酒杯,而過去他只能在一隻酒杯……這是克羅格舅舅作教父時送他的禮物……裡喝酒……只是過了一會,當尤斯圖斯舅舅開始把一種橡油似的黃色希臘酒斟到大家的最小的酒杯裡,紅、白、棕三色的冰點心也端上來的時候,他的胃口又來了。他此時已經顧不得牙痛了,他還是吃了一塊紅顏色的,又吃了半塊白的,最後還嘗了幾口巧克力餡的棕顏色的,咬了幾口方格餅,喝了點甜酒。這時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談鋒已經上來,於是他也不再吃東西,開始聽起大人的談話來。

  克利斯蒂安談的是俱樂部慶祝聖誕節的情形,據說,他在那裡過得很開心。「我的老天爺!」

  他談話的聲調是他談瓊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時用的調子。「這些傢伙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水一樣!」

  「嗯,」老參議夫人哼了一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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