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你差點忘了……」老參議夫人不禁重複了一遍,僵在那裡……「可不是,差點忘了今天是聖誕節了……我坐在屋裡看書……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書……哎呀,我對過聖誕節再熟悉不過了……」他添加說。正當他想給大家長篇大套地說一段他在倫敦一家的最下等歌舞場過聖誕節的故事的時候,忽然屋中的肅穆氣氛在他身上發生作用了,於是他皺著鼻子,踮著腳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歡樂吧,你郇山的女兒!」唱詩班的孩子唱起來了。這些孩子剛才還在一起嬉笑打鬧,以至議員不得不在門前邊站了一會,才把他們鎮服住。如今他們卻唱得這麼美妙。那響亮的童音,在比較低沉的管風琴的伴奏下,清脆、歡騰地飄揚起來,使所有人都陶醉起來,使三位老處女的笑容也變得溫和多了。歌聲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憶起自己的過去,也使中年人暫時忘卻了面臨的困境。

  漢諾本來一直抱著雙膝,這時他把手放開。他的臉變得煞白,手裡撫弄著矮凳邊上的穗子,舌頭舔著一隻牙,嘴半張著,如醉如癡地聽著孩子們演唱。每隔一些時候,他才覺出來要深吸一口氣。因為空氣裡蕩漾著的是這樣的美妙的歌聲,像銀鈴一樣的讚美歌,一陣近乎痛苦的幸福感湧遍全身。聖誕夜啊……從現在還緊閉著的高大的白漆雙扇門門縫裡飄出一陣陣的樅樹香,引起他對裡面的東西產生出無限美妙的想像,但是每年一次他總是把它們當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寶似地等待著,不禁使他那蒼白的臉龐變得通紅起來……裡面為他準備的是什麼呢?沒有錯,一定是他一心盼望著的東西,除非這件東西根本無法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勸他打斷這個念頭以外,他拿到手的總是他希望著的東西。是一座戲院!一座木偶戲院。這座戲院馬上就要衝進他的眼簾,他還差一步就可以步入其中。在他給奶奶的一張他希望得到的禮物單中,這件玩具列在最前面,而且下面特別用粗線條標誌出來。自從看過一場《費德麗奧》以後,一座木偶戲院可以說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了。

  不久以前,為了減輕他治牙的痛苦,他第一次到市劇院去看了一次戲。他坐在豪華的包廂裡。

  屏神靜息地全神貫注在《費德麗奧》的音樂和表演上。從這一次起他連睡夢中夢到的也無非是歌劇的場面,從此他幾乎廢寢忘食地愛上了戲劇。有時他在街上看見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父一樣的人,戲院的常年看客,像多爾曼參議啊,經紀人高什啊……他說不出有多麼羡慕。像他們那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戲院消磨掉,這是多麼幸福啊?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開演以前望一眼劇場,聽一聽樂器調弦的聲音,看一看那緊閉著的幕布,會感到發自內心的歡愉!不論是煤氣燈的煤氣也好,音樂師也好,座位也好,幕布也好……戲院裡沒有一件東西他不喜歡。

  他的木偶劇場好不好看?寬不寬?幕是什麼樣的?一拿到手馬上要在那上面剪一個小洞,市劇院的幕上面不是也有一個同樣窺視孔嗎?奶奶或者塞維琳小姐……不過奶奶沒有精力照顧他……能不能找到上演《費德麗奧》用的所有的佈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一個人演出一次……在幻想裡他的角色似乎已經唱起來了,因為在他腦子裡音樂和劇院是緊緊聯在一起的……「盡情歡笑吧,耶路撒冷!」此時演唱已經臨近結束,按照賦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聲音唱到最後一個音節時平靜而愉快地疊合為一。清脆的和絃沉靜下來,風景廳裡籠罩著一種沉靜的氣氛。似乎是受到這種寂靜的壓抑,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來;只有威恩申克經理和佩爾曼內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對眼睛仍然是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後者不時發出一兩聲乾咳,這是因為她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老參議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邊,坐在沙發上一家人的中間。她先是把煤氣燈拉到跟前,把那本金邊已經褪色的其大無比的《聖經》拿過來,戴上眼鏡,解開系住書的兩隻皮扣子,翻到一處標著記號的地方。於是在她面前攤開了一面發黃、粗厚、印著特號字體的書頁。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喉嚨,就開始念起這章記載聖誕的書來。

  這些詞句她讀起來非常慢,讀得簡單有力、深入人心。她的聲音在屋中的肅穆虔誠的氣氛襯托下,顯得既清晰又動人。「給世人以福音!」她讀道。圓柱大廳在她剛剛停住就傳來了《寂靜夜,神聖夜》的三重唱,於是風景大廳的人也都隨著唱起來。他們唱得很小心,因為這裡大多數人都沒有音樂修養,時不時會聽到有誰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調子……但這只歌感人的力量是不會被這些破壞的……佩爾曼內德太太一邊唱嘴唇一邊抖動,因為在所有這些人中只有她的過失充滿辛酸,只有她想在這神聖節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靜中回憶一下過去,而這只歌剛好是最能使這種人發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觸……凱泰爾遜太太低聲飲泣著,儘管她差不多是個聾子。

  這只歌唱完以後,老參議夫人站起來,一手拉著她的孫子約翰,一手拉住重孫女伊利莎白,向屋子外邊走去。後面的人們依據年齡的大小依次跟在她身後。經過圓柱大廳的時候,僕人們和等待領受饋贈的窮人也加入了這支隊伍。這時大家齊聲唱起《噢,樅樹》這支歌來。那個克利斯蒂安的表演欲望再一次迸發出來,怪聲怪氣地把「噢,樅樹」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就這樣大家穿過完全敞開的高大的雙扇折門仿佛走進天國裡去,人人眼花繚亂,面上浮著笑容。

  烘烤樺樹枝的香味飄散在整個大廳,無數閃爍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廳照耀得如同白晝。繪製著白色諸神雕像的天藍色的壁毯更增加了這間屋子的光亮程度。在懸著紫色窗帷的兩扇窗戶中間擺著一株高大的樅樹,樹尖幾乎碰著天花板。一朵朵的大百合花和銀繞線點綴在樹上,樹梢上一個全身發光的天使,樹底下有耶穌誕生的全副模型。這株樅樹從上到下綴滿小蠟燭,在屋中一片光海裡仿佛裡點點繁星。一張鋪著白桌布的長案,一頭靠著窗戶,另一頭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門。案上除了各種禮物以外,還擺了一棵掛著糖果,綴著許多小蠟燭的小樹。此外牆上還懸著煤氣燈,房屋四角擺著幾隻鍍金燭架,也都點著粗大的蠟燭。一些長案上擺不下的大件禮物都並排擺在地上。兩張小一點的桌子同樣鋪著白桌布,陳列著禮物和小樅樹,擺在屋門的兩邊:這是給下人和窮人準備的饋贈品。

  大家眼花繚亂地看著屋裡的一切。他們首先唱著歌圍著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著蠟制的耶穌童身像的馬槽,接著,當看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靜默下來。

  漢諾迷迷糊糊地仿佛失了神一樣。他一進門,一雙如饑似渴的眼睛早已發現了那座戲臺……在許多禮物當中顯得那麼神氣,他在睡夢裡也沒敢想要這樣漂亮的一個。可是他的位置換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這件事使得漢諾有些愕然,他甚至懷疑起來,這座戲臺是不是送給他的。此外,戲臺底下,地板上,還擺著另一件龐大的奇怪的東西,一件形狀好像是五斗櫥似的家具,這真出乎他的意料……難道這是給他的禮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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