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
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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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是個信號嗎?他是否應該振作起來,誓死一搏?剛才他已經拒絕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語調非常堅決,然而這件事便真地完結了嗎?好像並不是這樣,他不是還坐在這裡苦苦盤算的嗎?「只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無力抗拒誘惑時,他對別人的建議才這樣激怒。」……說得倒挺有道理! 他是怎麼回答她的呢?根據他的記憶,他曾經說了一些故作驚人的話:「肮髒的勾當……混水摸魚……殘酷的剝削……毆打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謀取暴利……」好極了!只是一個人禁不住要問,難道非要說出這樣刻薄的話嗎?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一定不會使用這些字眼,而且也不會找到它們。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到底是一個有魄力、敢於行動的商人呢,還是一個優柔寡斷思慮重重的人呢? 他思索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很久以來,自從他開始考慮問題以來,這就是個問題。 生活是艱辛而冷酷無情的,商業生活也就是全部複雜生活的一個縮影。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這個險惡的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樣腳跟紮得很穩啊?很久以來,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實,令他懷疑這件事的正確性!從年輕的時候起,面對著無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範……學習以嚴酷處世,也學習忍受嚴酷而不覺得嚴酷,學習把人世的嚴酷當作理所當然,難道他永遠也學不會這件事嗎? 一八六六年慘變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他腦海裡,以及當時完全把他壓倒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覺。他損失了一大筆錢……啊,當然還不是經受不起的打擊!但是這是他親身第一次感覺到、徹底感覺到商業生活的殘酷無情;在這種生活中一切善良、溫柔、友愛的感情都隱藏在那壓倒一切的陰險、粗暴的自衛的天性下。一個人在這種生活裡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親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憐憫,而是「懷疑」……冷酷的、唯恐牽累了自己的「懷疑」。莫非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難道他還應該為之大吃一驚嗎?然而當時他竟忿怒得夜裡無法安寢,生活的這種可恥又可厭的冷酷無情好像給他留下無法醫治的創傷,使他又厭惡又惱恨。當時過境遷,他的情緒好轉之後,他對於這一時期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愧。 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他這種脆弱的感情有多可笑啊!這種感情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呢?還要再問自己一句:他是個實際的商人呢,還是個懦弱的隱者? 唉,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又何止一千遍!當他堅強有自信心的時候,他就這麼回答,心靈疲倦的時候,就那麼回答。可是由於他擁有布登勃洛克家族優秀的傳統……聰明和誠實,所以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事實:他是一個二者兼而有之的人。 一生中他始終以一個活動家的面目出現在別人面前。然而,就算他在大家眼裡是一個這樣的人……難道這不像他樂於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說的……這只是由於他在「強自做作」嗎?如果說他過去也曾經成功過……這只能歸功於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陣熱情和激奮而已,難道不是這種情形嗎?但現在他的精力仿佛一下子從身上跑光了……願上帝保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現象……難道這不是他內心的不自然的、耗損精力的衝突和無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結果嗎?……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會不會買珀彭臘德的沒有收割的糧食,這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是他們都是實際的人,他們都比他更堅強、更充實、更直率、也更自然,這正是問題的癥結……! 他被一種極度的彷徨不安控制住了,他感到自己需要動作,需要空間和光亮。他把椅子推到後面去,走到客廳裡,把懸在屋子正中長臺上的許多煤氣燈點起來。他站在那裡,一邊慢慢地、痙攣地撚動上須尖,一邊漫無目地地打量著這間大廳。這間客廳連同起居間構成這所房子的正面,客廳裡擺著的是淺色的、波浪形扶手和靠背的家具,此外還有一架三角大鋼琴,他妻子的提琴盒子就擺在那上面,旁邊是一隻滿擺著樂譜的小書架,和一隻刻工精細的樂譜架,門上邊浮雕著玩弄樂器的小天使,這一切使這間屋子看去頗像一間音樂廳。栽著棕櫚樹的大盆就擺在凸出的窗戶前。 布登勃洛克靜止地站了兩三分鐘。然後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間,走進餐廳,把這裡的燈也點著了。他走到食櫥前邊,喝了杯水,也許是出於鎮定精神的需要,也許只是為了找件事作。喝過水以後,他背著手,急匆匆地繼續往裡面走。吸煙室裡擺的是深色家具,鑲著壁板。他機械地打開裝紙煙的櫃櫥,馬上又把它關上,然後又把牌桌上的一隻小橡木箱的蓋子揭開,這裡面裝著玩牌時需要的一些物品。他隨手抓起一把骨制籌碼,讓它們從指頭縫裡嘩啦啦地滾下去,然後他把蓋子一關,又繼續向前走。 吸煙室隔壁是一間安著彩色小玻璃窗的小屋子。幾張可以拼裝起來的小茶几擺在屋子裡,茶几上放著一隻裝甜酒的箱子。從這裡出去可以進入裝著嵌花地板的大客廳。大廳的四扇大窗戶懸著葡萄紅的窗帷,窗外就是花園。這間大客廳的廣袤又是和這所房子的一邊相等。客廳裡擺著幾張低矮的大沙發,面子也是窗帷的紅色,此外在牆邊還端端正正地擺著幾把高背椅。一座壁爐,欄杆後面擺著假煤,蓋著閃光的金黃色的紙條,遠遠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燒。鏡子前的大理石壁爐架上放著兩隻巨大的瓷花瓶……這一排屋子這裡那裡都點著煤氣燈,好像剛剛舉行完盛大的宴會似的。議員從大廳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著在對著小屋的一扇窗戶前站住,向花園外面望去。月亮高高地懸在空中,夾在棉花似的雲彩中間顯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樹的伸展出去的樹枝下邊,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噴泉發出均勻的噴水聲。托馬斯向遮斷了他視線的涼亭望去,向那閃著白光的小平臺連同上面兩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齊有致的砂石路,新翻過泥土的整潔的花圃和草坪望去……但是整個這一幅有條不紊的精緻勻稱的畫面一點也沒有使他心緒平靜,恰恰相反,這一切更令他狂躁不安。他用手握住窗戶的把手,把前額靠住它,他的躁動的思緒重又痛苦地奔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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