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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第六部 第九章

  這是十一月尾的一天,一個寒冷的秋日,天空彌漫著大霧,大有雪意,地面上也有大團霧氣在滾動,太陽只是偶爾露一下頭。在這個海港城市裡常常有這種天氣:尖銳的西北風厲聲呼嘯著兜過教堂的厚牆角,人們動不動就會害上肺炎,這一天正好就是這種天氣。

  將近中午,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走進早餐室來,發現他母親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正在對著一張紙片發呆。

  「湯姆,」她說,眼睛望著他,雙手把紙拿向一邊,仿佛躊躇著不願意遞給他似的。「不要吃驚……這令人不怎麼高興……我也不瞭解……這是從柏林發出來的……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給我吧!」他乾巴巴地說。他的臉色變得雪白,咬了咬牙,太陽穴上筋脈突現了一會兒。他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手伸出來,似乎在說:「不愉快也罷,就快點給我吧,不要給我作準備工作了!」

  他手裡拿著電報沒有坐下,挑起一條淡淡的眉毛,一邊用手指慢慢地撚著自己上須的長須尖。

  這是一份電報,上面寫著:「請勿驚惶。我和伊瑞卡立即回去。一切都沒希望了。你們的不幸的安冬妮。」

  「立即……立即,」他有些氣惱地說,望著老參議夫人,連連擺動腦袋。「什麼叫立即……」

  「她不過是用這麼一個詞兒罷了,湯姆,這沒有什麼意思。她的意思可能是乘最近一班車什麼的……」

  「為什麼從柏林來?她在柏林作什麼?她是什麼時候到柏林的?」

  「我不知道,湯姆,我也想不透;這封急電是十分鐘之前剛到的。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等著看是什麼事吧。但願上帝保佑,一切都平安如意。你坐下吃飯吧,孩子。」

  他坐下,為自己斟了一大玻璃杯黑啤酒。

  「一切都完了。」他又看了一遍電報。「底下又寫『安冬妮』……孩子氣……」

  接著他默默地吃飯和喝酒。

  沉默了片刻,老夫人說:「會不會是和佩爾曼內德有關係,湯姆?」

  他沒有回答,只聳了聳肩膀。

  臨走的時候,他一手握著門柄說:「是的,母親,我們得等著她。我想她不會在夜裡回來的,那麼就是明天白天的事了。到時候請派人給我送個信兒……」

  老參議夫人一點鐘又一點鐘地等著,幾乎整晚都沒有睡好,隔一會就搖鈴招呼睡在隔壁的伊達·永格曼過來,叫她給自己預備糖水。甚至上了床以後,她還拿著針線活在床上筆直地等了很長一段時候。第二天上午也是在這樣提心吊膽的緊張心情中熬過去的。參議在吃第二頓早餐時說,如果冬妮來,也只能坐從布痕來的車子,要在下午三點三十三分才能到。到了下午這個時候,老參議夫人坐在風景廳裡靠窗戶的一個位子上,想借讀書來穩定一下情緒,她拿的是一本黑皮的書,封面上印著一支燙金的棕櫚樹枝。

  這幾天都是這樣:寒冷,霧氣和冷風,在閃閃發亮的鑄鐵欄杆後面爐火已經劈劈啪啪地燃起來了。老太太一聽到車輪的聲音,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急忙向外看去。到了四點鐘,她差不多不大理會外面的動靜,甚至把那封電報的事都忘了,樓下起了一陣騷動……她急急忙忙地把上半身轉向窗戶,用手巾擦去窗玻璃上的水蒸汽:果然有一輛出租馬車在門前停下,人已經順著樓梯上來了。

  她把書放到了茶几上,想站起來,但是她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來,只是把頭向著女兒來的那面略微轉過一點去,擺出一副幾乎能夠稱得上是冷淡的面孔。伊瑞卡由伊達·永格曼握著手,在玻璃門旁站住,冬妮卻飛快地、幾乎是撲著跑進屋子來。

  佩爾曼內德太太披著一件皮斗篷,戴著一頂帶面罩的長形皮帽子。她看上去臉色蒼白、疲勞不堪,眼睛通紅,嘴唇像從前那樣抖動著,這副樣子使老夫人想起冬妮小時啼哭的模樣。她抬起胳膊來,但是又頹然放下,雙膝一屈便跪在她母親腳前,把臉埋在老太太的衣服的皺折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這一切給人的印象是:仿佛她剛掙脫魔鬼的糾纏,現在終於逃奔到目的地,人是得救了,但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老參議夫人沉默了一刻。

  「冬妮!」她用溫和的責備的語調說,一面非常小心地拔出佩爾曼內德太太用來簪住帽子的一根大別針,把她的帽子放在窗臺上,然後兩隻手親切地、帶有一些安慰性質地撫摩女兒的頭髮……「怎麼回事,孩子……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但是她必須非常有耐性地等著,因為等了很久,她這個問題才得到回答。

  「母親,」佩爾曼內德太太聲音嘶啞地說……「媽媽!」但她又抑制不住地痛哭起來。

  老參議夫人抬起頭向玻璃門那邊看過去,她一邊用一隻手摟著她的女兒,一邊把另一隻手向她的外孫女伸過去。這個小女孩把食指擱在嘴唇上,呆滯地在一邊看著。

  「來,孩子,到這裡來,跟我說一句『你好』。你長大了,你的樣子又美麗、又健康,我們得感謝上帝。你今年幾歲了,伊瑞卡?」

  「十三歲,姥姥……」

  「天哪!已經是一位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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